“本以為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成功,它就能一直‘活’下去。可現在,遺產傳承人都被趕走,失去了在原址榨油的機會。”陜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李健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
他所說的,是位于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灤鎮(zhèn)的灃峪口老油坊,是我國僅存的幾處百年老油坊之一。如今,這個百年“活化石”的院落已被拆作一堆瓦礫,即將被建成供游人參觀的博物館。
“活化石”的起死回生老油坊歷經清末到民國的戰(zhàn)火硝煙,存活了下來。但到了21世紀初,它卻瀕臨消亡。
當時,它是“西安蘭臺檔案用品印刷廠”的一部分。2004年,印刷廠將老油坊承包給了村民高讓讓,合同期限為20年。
“剛承包的時候,油坊里雜草叢生,幾乎都要荒廢了。房子也快倒了,根本就沒人榨油。”高讓讓向中國青年報記者回憶。
當時58歲的高讓讓,吊住了老油坊的“最后一口氣”。從1967年起,他就是一名普通的榨油工。
為了救活油坊,他和兒子高飛連續(xù)幾年拉著架子車走街串巷,吆喝著:“賣油呦!賣油呦……”他們沒有買新的機器,延續(xù)著傳統的老工具。瓦房內保留著直徑近40厘米、長約15米的大圓木。夏天,老人和兒子光著膀子賣力地拉動粗大的紅心白楊木杠桿,汗水一道道流下。
在他的努力下,枯竭的老油坊,終于又開始流出菜籽油和香油。
到了2007年,由于年久失修,老油坊廠房已破敗不堪。高讓讓把情況反映到灤鎮(zhèn)街道辦。為了免于出資維修,街道辦又與高讓讓達成協議:“雙方在原有承包期限上續(xù)期40年,并要求油坊不得轉產;高讓讓一次性向灤鎮(zhèn)街道辦支付40年承包費7萬元。”
延長了承包期限后,高家父子更用心經營老油坊。他們讓老作坊也“時髦”了一把,打起了“純手工”的宣傳名頭。
百年老作坊和農田也重新建立起了“供血紐帶”。他們多年收購油籽,周邊農民越來越多地種起了油料作物,一擔擔挑進這個百年院落。
若不是這年8月一群“特殊客人”的來訪,老油坊也許還在繼續(xù)默默無聞地榨油。
西安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副主任王智便是來訪者之一,與他同行的,還有幾位非遺保護志愿者。
“我們去的時候,老油坊破爛不堪。但第一眼看到它,我就非常興奮!”王智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
“它既是文物,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據他推算,老油坊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
“油坊設備很古老,是清朝洋務運動后期光緒年間遺留下的工業(yè)文化遺產。最具歷史意義的是,他們用傳統的工藝榨油,這是西安乃至西北地區(qū)極為罕有、極為瀕危的古老技藝。它還是一個活態(tài)存在,是中國傳統手工技藝的活化石。”
油坊院子里還有古代石猴一尊。每年做油時,高氏父子還延續(xù)著“敬龍王”、“拜石猴”的傳統風俗。
“老藝人談到,由于作坊中有巨大的油梁如同龍一般,故而油坊始終供奉龍王。另一種說法是油也是液態(tài),所以供奉龍王。民間受《西游記》影響認為猴能鎮(zhèn)住龍王,所以形成了對龍王、石猴的民間供奉習俗。”王智說。
他們的造訪,使高讓讓萌生了為老油坊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的想法。“一開始我并沒有申遺的概念。直到王主任他們說,老油坊有非常寶貴的價值,應該去申遺,我才有了這個意識。”
申遺,讓老油坊“麻雀變了鳳凰”。
2008年,灃峪口老油坊被陜西省人民政府認定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次年,高讓讓、高飛父子被省、市兩級政府認定為陜西省非遺“老油坊榨油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申遺成功后,老油坊的名氣更大了。陸續(xù)有媒體來報道,開車趕來油坊買油的人越來越多,時不時還有游客來參觀。”高讓讓回憶。
一本本金燦燦的證書、聘書,曾讓高家父子揚眉吐氣,是他們的驕傲。但后來,他們再怎么跟政府出示這些“金字招牌”,也沒有擋住推土機的轟鳴。
直到現在,66歲的老人仍懷念那段“油坊很忙,但是平靜”的時光。
拆了真文物修個假古董好景不長。在成功申遺后的第四個年頭,老油坊的命運便發(fā)生了轉折。
因為廠房破舊的問題日益突出,2012年2月,高讓讓與灤鎮(zhèn)街道辦事處簽署了協議。雙方約定:“由街道辦配合區(qū)政府對老油坊進行改造;鎮(zhèn)街道辦每月向高讓讓支付房屋看管費及場地租金;待改造完成,高讓讓可遷回原址繼續(xù)生產。”
曾經熙熙攘攘的老油坊,變成了一片死寂。
然而,直到2012年5月,老油坊的改造工作依然未啟動。
“空著油坊不榨油,我們全家就斷了生活來源!當時我們走投無路,只好催促灤鎮(zhèn)街道辦,希望他們能盡快動工??伤麄儍H支付了我?guī)讉€月的場地看管費,一個字也沒提什么時候回遷。”高飛告訴記者。
又經歷了數月,工程仍沒動靜。老油坊依然沒有等到傳承人的歸來。
2012年10月,灤鎮(zhèn)街道辦兩位工作人員再次找到高讓讓。他們告知,“為了配合區(qū)政府新農村建設方案的實施”,老油坊將被建成博物館。
但高家還寄希望于傳承人和博物館共存。終于有一天,街道辦開發(fā)辦主任來油坊告訴他們:“博物館不能榨油。你們得搬走,回遷已經是不現實的了。”
“在這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無論怎么建設固定的博物館,傳承人和其生產的環(huán)境、生產的工具是不能分離的。”王智說。
“這是他們單方面更改協議,我有老油坊60年的承包權,他們已嚴重破壞了我的權益。作為傳承人,現在卻不能在油坊繼續(xù)榨油,這會破壞老油坊榨油技藝的傳承。”高讓讓告訴記者。
“博物館建成后不能榨油、傳承人回遷已不現實”的結論出自中國西北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出臺的“老油坊博物館方案設計”。據知情人透露,該研究院是受長安區(qū)城建局之托設計的方案。
在這份方案上,記者看到,博物館將是一個現代化的建筑群。它包括了“灃河樂園”、創(chuàng)意飾品店、老街酒吧等部分。其中的“非物質文化活態(tài)展示區(qū)”有“門架、展廳、保護展示、生活輔助”4個部分,但傳承人生產榨油的場所沒了蹤影。
對此,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教授楊豪忠認為,這個設計方案違背了非遺保護的“原真性”原則,并未發(fā)揮出老油坊的核心價值。“建博物館,其實就是把核心放在了視覺效果上,這并不是最好的方案。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屬性是活的,我們應該遵循以人為本的原則,通過它的生產活動,把它深入到當地的生活中。”他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
“非遺保護應該講究整體原則。這個方案,僅僅把油梁、榨油設備等個體看成了文物。廠房哪怕再破,也不能拆,它與傳承人、榨油設備一起構成的整體才是完整的文物。我們不能‘割裂’著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傅功振說。
“我們最大的愿望是不想讓這個百年老油坊消失,不想拆了真文物,修個假古董。一次次向政府表達,可誰真正注重傳承的意義。”高飛無奈地說。
非遺文化保護為何有法難依2012年10月開始,原本只懂榨油的高讓讓一家,“和當地政府搞起了拉鋸戰(zhàn)”。
“我們就是拖延時間,晚上睡得很淺,經常驚醒,得時刻小心強拆。”高讓讓看守搬遷過去的東西,兒子高飛睡在老油坊里面。
眼看天氣一天天轉冷,政府工作人員經常來勸說高家簽字同意搬遷。據高飛說,甚至有人揚言要“堵路,斷你們的電”。一度,高飛生活在“明天強拆隊就要上門”的恐懼之中。
眼看回遷無望,老傳承人一家開始了艱難的維權。
高讓讓找到了長安區(qū)文體廣電局,希望他們能從非遺保護的角度,幫助他與區(qū)政府溝通??傻葋淼拇饛?,卻是他們也“無能為力”。
“主管單位都幫不了我,那我該找誰?當時真覺得挺迷茫的。”高讓讓坦言。
作為灃峪口老油坊的主管及保護單位,長安區(qū)文體廣電局為何“緘默”?
“這兩年區(qū)政府在搞一個新農村建設的項目,老油坊所在的灃峪口村也屬于規(guī)劃的范圍內。具體如何規(guī)劃、如何建設,區(qū)政府已經交給區(qū)城建局操作,我們只是配合。另外,雖然老油坊已成功申報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物權仍在灤鎮(zhèn)街道辦。”通過電話,長安區(qū)文體廣電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
據這位工作人員透露,在傳承人和多位非遺保護專家的呼吁下,文體局曾向區(qū)政府和區(qū)城建局提出過意見。“但得到的答復是‘哪些該拆,哪些不該拆,我們心里有數’,從此,我們也不好管這事兒了。”
然而,在傅功振看來,雖然有困難,但長安區(qū)文體局沒有積極站出來為傳承人“撐腰”,實屬不該。“涉及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問題,就應該由文化部門主導,其他部門配合。”
當地文化部門也提出過保留老油坊傳承人的開發(fā)方案。
這曾讓高飛曾一度看到一絲希望:“說真的,即使政府不愿意出錢,只要答應文物局或文化局的方案,我傾家蕩產也愿意修建。因為我喜歡這待了幾十年的老油坊。作為傳承人,我都要盡最大努力的,不為金錢,只為責任。”
學界如今比較認同的保護非遺文化的方式主要有三種:搶救性保護、整體性保護和生產性保護。
王智認為,老油坊能夠活態(tài)存在100多年,“生產性保護”最適于保護這一類項目,也最重要。“在該項目保護中如果過于強調博物館式的保護,而破壞原有的生產工具、生產環(huán)境,把傳承人和油坊分開,反而更有遺憾。這使以藝人為主的活態(tài)保護陷入被動。”
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劉魁立認為,如果油坊本身維持不下去,博物館才可以建。
“如果它是可以繼續(xù)生產的,搬到博物館顯然沒有意義。就像木雕作坊,它現在做得很好,告訴它,對不起,我們要對公眾開放,建成博物館,這是強制性的,當然不行。”劉魁立說。
可惜,這一切都不能實現了。
“目前看來,在我國,文化部門還是‘挺不起腰桿’。為什么?”傅功振說,“這說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還有缺陷,它僅僅是粗略的規(guī)定非物質文化遺產只有在保護的基礎上才能合理利用和開發(fā)。但具體該怎么落實?具體細則是什么?若在開發(fā)建設的過程中涉及到非遺項目,一定要經過非遺保護部門的審批,也應通過專家的論證。這些都要通過《非遺法》的保障實現。”
劉魁立強調,《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是一個行政法,“主要是規(guī)范政府行為的”。“頒布法律之后,最最重要的問題是嚴格執(zhí)行。現在很多地方并沒有貫徹這部法律,沒有關注非遺的真實性、傳承性,有時候會急于把非遺項目商業(yè)化。這還是對于這部法律的遵守不夠全面、徹底。”
“老油坊是我們發(fā)現的,也是我們把它的影響力一步步放大的。對于它,我們是當孩子一樣愛護??墒乾F在,原來的老油坊已經不復存在了,對于文物保護工作的打擊很大。我希望今后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的保護是謹慎的、合理的。這樣,‘老油坊式的悲劇’就不會再發(fā)生。”李健說。
在2012年的年尾,傳承人一家,終于離開了守護多年的老油坊。
“這個油坊我沒能堅持下去,很慚愧。”高飛緩緩地說,“沒能堅守,只是因為現實太殘酷,太復雜。在老家我們會繼續(xù)榨油。我相信,我會繼續(xù)努力。”
在他們搬離的第二天,老油坊的院落轟然化為一片瓦礫,只留下了榨油的主屋。
現在,高讓讓已在距離原址幾公里外的自家后院,重新建造油坊。
“畢竟不是在老院落榨油了,感覺不一樣。幾代人在灃峪口老油坊榨了120多年的油,到我這兒就被迫離開了,想起來還是會覺得苦澀。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把技藝傳承下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