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穿著藍色學位服的碩士生在華東理工大學徐匯校區(qū)門口拍照。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李雅娟/攝
張建雨的實驗室已被貼上封條。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李雅娟/攝
5月23日下午，他死在距離學校約50公里的一家化工廠里。
據(jù)上海當?shù)孛襟w報道，5月23日，上海市青浦區(qū)一家名為“焦耳蠟業(yè)”的公司發(fā)生爆炸，造成3人死亡，近200平方米的彩鋼板廠房坍塌。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5月30日從多個信源獲悉，上海市安監(jiān)局已成立事故調查組介入爆炸事故。根據(jù)國家有關規(guī)定，造成3人以上死亡的，屬于較大事故。
兩天后，李鵬的父母來到工廠現(xiàn)場，他們看到了簡陋的廠房、炸得變了形的房頂，鐵門里面，工人正在施工，一臺挖掘機在作業(yè)：“沒想到孩子在這么破爛的地方上學，誰讓他來的？”
答案是兒子的導師張建雨。這名碩導的另一個身份是焦耳蠟業(yè)公司的控股股東、原法定代表人?，F(xiàn)法定代表人叫張建軍，有報道稱其是張建雨的哥哥。
郁悶的研究生
出事前不久，李鵬向姐姐李慧敏表示自己壓力很大，他馬上要讀研三了，可是還沒有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按照學校的規(guī)定，如果沒有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他就無法畢業(yè)。
李鵬告訴姐姐，他已經(jīng)有了研究成果，但導師不允許他發(fā)表論文。這不是他第一次向姐姐抱怨自己的導師了。
李鵬的導師是華東理工大學資源與環(huán)境工程學院的副教授張建雨，學校官網(wǎng)顯示，張建雨進入華東理工大學執(zhí)教近20年，他的研究方向是相變儲能技術和特種蠟。
據(jù)李慧敏回憶，李鵬告訴過她，導師張建雨開有公司，導師的哥哥也有公司，平時導師會安排工廠的活讓他干。剛開始，李鵬并不排斥，他希望能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xiàn)，“畢竟命運掌握在老師手里”。
不過，李鵬跟同學“吐槽”說，張建雨的心思主要在工廠，不怎么管他，自己見到導師的次數(shù)也不多。
“感覺他（張建雨）更像一個商人。”李鵬的同學評價說。
李慧敏記得，有一次弟弟告訴她，導師把他做出來的成果賣給客戶了，但他并沒有得到導師的經(jīng)濟補償甚至口頭表揚。
李鵬還告訴姐姐，研一暑假時，他被導師帶到浙江的工廠待了一個多月，“做實驗和一些雜活”，因為那里偏僻，有時還要自己帶菜過去。一個多月的勞動后，李鵬得到了導師的1000元補助。這是他從導師那里獲得的為數(shù)不多的經(jīng)濟補償。
事實上，出生于農(nóng)村的李鵬也面臨著經(jīng)濟壓力。李鵬的姐姐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家中經(jīng)濟來源就靠父母外出打工和種地，供了她和弟弟兩個大學生，弟弟本身要掙錢，寒暑假一般會找家教或其他兼職工作，以解決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弟弟壓力也比較大”。
“父母都是那種性格，吃虧是福，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那種不太愛計較這些事情的人，稍微吃點虧也沒感覺會怎么樣，也沒有太去跟老師反抗。”李鵬的姐姐說。
據(jù)李鵬的同學介紹，張建雨不希望馬上發(fā)表李鵬的研究成果，如果李鵬的論文發(fā)表了，就意味著實驗內(nèi)容將會公開，工廠將失去競爭優(yōu)勢。
讀研一時，李鵬跟姐姐說，自己的導師“很摳”——別的研究生導師會給學生發(fā)補助，但張建雨并沒有給過他。
李鵬的同學說，導師工廠的客人來參觀實驗室時，李鵬也要負責接待。李鵬向同學抱怨說，請客人吃飯的餐費也是他付的。
李慧敏告訴記者，有一次，弟弟告訴她，學校實驗室的儀器壞了，但導師不給錢，讓他們自己去修。
這些郁悶的事情，李鵬時不時會和姐姐提起。李慧敏跟弟弟說：“你怎么這么倒霉，碰到這樣的導師。”不過，李慧敏覺得，導師不給錢倒也無所謂，就當是學習了。
有時候，李慧敏也勸弟弟說：導師這樣做，你該拒絕的也要拒絕。但李鵬說，導師的權力大，“說不讓你畢業(yè)你就畢不了業(yè)，能忍的就忍了”。
春節(jié)跟好友郝山（化名）聊天時，李鵬說，自己跟這個導師（張建雨）沒學到什么東西。他說，自己“不愿意讀這個書了”。
在張建雨的另一名已畢業(yè)的同門看來，導師人還是和氣的。
中試實驗后可走向產(chǎn)業(yè)化
5月18日，李鵬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姐姐李慧敏在下面評論了幾句，這是她跟弟弟最后的交流。
5月23日，周一，李鵬離開學校。
這天晚上，李鵬的母親突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對方告訴她，實驗室出事了，她的兒子李鵬在里面，并讓她快點來上海。李母趕緊打電話告訴丈夫，李父懷疑這是詐騙電話。他撥打兒子的手機，沒有人接聽。
“就算是騙子，也得去看看。”這個連100元車費都嫌貴的男人，買了機票從自己打工的河北邯鄲來到上海。李母也從打工的浙江義烏趕往上海。
來到上海，他們卻沒見到兒子，電話依然沒有人接聽，李鵬的父母一直以為，兒子只是受傷了，所以沒法打電話，直到他們得知兒子在工廠爆炸中去世的消息。
出事的工廠位于青浦區(qū)練塘鎮(zhèn)，這家公司租賃了一座廠房，生產(chǎn)各類特種助劑蠟，年產(chǎn)量750噸。
在焦耳蠟業(yè)的官網(wǎng)上，可以看到，該公司成立于1997年——正是張建雨在華東理工大學開始執(zhí)教的那一年。公司注冊資本100萬元，由張建雨控股。
該公司的科研背景不容小覷。公司稱，“擁有由博士、碩士、教授及副教授組成的研發(fā)隊伍……與國內(nèi)多所高等院校、科研院所有著長期良好的合作關系”。網(wǎng)站上還醒目地寫著：上海焦耳蠟業(yè)愿為你開發(fā)特種蠟新產(chǎn)品。
工商資料顯示，2015年6月，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由張建雨變更為張建軍。目前，該公司的工商公示信息中，行政處罰信息、經(jīng)營異常信息、嚴重違法信息均為空。
5月25日上午，李鵬的家屬來到這家工廠。他們沒能進到廠房內(nèi)，只是隔著工廠的大門往里看。李鵬的姐夫看到，工廠房頂?shù)耐叨颊€了，有工人正在里面施工。
李鵬的母親跪在鐵門邊，哭得站不起來。
李鵬學化學專業(yè)以來，李父一直很關注兒子的安全。去年年底，他看到清華大學實驗室爆炸、一博士后遇難身亡的新聞，連忙給兒子打電話，提醒兒子做實驗要小心。李鵬告訴父親不用擔心，他說自己做的實驗沒啥危險。
李鵬的一個研究生同學說，在實驗室環(huán)境下，李鵬的研究方向確實沒有太大危險——實驗室的安全措施比較完善、控溫精確，試劑用量也小，一般只有幾克。
但在工廠，危險被放大了。
李鵬的一個研究生同學說，學院里也有其他老師在外面開公司，但一般不會讓學生到工廠里做實驗，而是在學校實驗室里做基礎研究。
李鵬的同學猜測，李鵬前往工廠做的很可能是中試實驗，但這一猜測尚未得到調查證實。北京化工大學的一位博士生導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 記者，化工廠家要研發(fā)一款產(chǎn)品，通常先要在實驗室做小試實驗摸索條件，在正式投產(chǎn)之前，要再做中試實驗，中試實驗成功，就可以向產(chǎn)業(yè)轉化。
這位博士生導師介紹說，大多數(shù)研究生只做小試實驗，“如果導師沒有絕對把握，不能讓學生參加中試實驗”。在他看來，中試實驗是一把雙刃劍，“中試實驗更接近生產(chǎn)，更接近成果轉化，是真的東西”。
中試實驗的性質，也被媒體猜測為論文發(fā)表受阻的原因。前述博士生導師透露，做小試實驗的目的是摸到生產(chǎn)條件，如果發(fā)表了，“人家就可以根據(jù) 你的小試結果直接做中試了，你就沒有專利保護，因為論文是不受保護的，刊登了就能拿來用，用完以后就成了別人的了，人家先做了，把產(chǎn)品搞成了，把市場占領 了，你就白干了。”
“但是，一般導師和研究生之間可以協(xié)調這些，關系是比較融洽的。”他說。
上海市安監(jiān)局已成立事故調查組
來到上海后，李鵬的家人被安排住在學校附近的賓館里，由幾位校方人員全程陪同。
接到噩耗的時候，校方說出事了，李鵬的家人以為在實驗室，問“送醫(yī)院了沒有”。對方則說，情況不明，“我們問為什么不明，他們說因為不在學校”。
“當時就想著，學校一個學生，為什么不在學校而在外面出了事情，對方說是在外面做實驗，當時具體也不清楚是在哪兒。”李鵬的姐姐回憶，李鵬的父親到了事故現(xiàn)場，她則猜測“我弟應該還在”，因為手機一直能通，QQ也在線。
這幾天，李鵬的家人被帶著看了李鵬的宿舍，看到李鵬還沒來得及洗的衣服。此前，李慧敏聽說弟弟跟導師的郵件往來，都存在電腦里，但李家人在宿舍并沒有看到這臺電腦。臨走時，李父在兒子桌上拿了一支黑色中性筆作為紀念——這是他們帶走的唯一一件物品。
他們來到李鵬生前所在的實驗室，那個“用房負責人”注明為張建雨的實驗室已經(jīng)大門緊閉，并貼著蓋有資源與環(huán)境工程學院公章的封條。
更多的時間，他們只能待在賓館的房間里等人“給個說法”，但校方的態(tài)度和處理的進度都讓他們感到不滿。
李鵬的家人跟校方代表有過兩次會面，雙方不歡而散。按照李鵬家屬的說法，與他們會面的校方代表只說“隱隱覺得學校有一點責任”。這讓李鵬的家人感到憤怒，他們認為，李鵬在這里上學，就理應由學校負責。
學校宣傳部負責人表示，對于學生在校內(nèi)實驗室的安全管理和教育，學校都有正在執(zhí)行的文件，但是學生在校外的行為，校方很難掌握。
該負責人說，按照學校規(guī)定，除非學校委派，否則教師不得在校外擔任董事長、經(jīng)理等實質性兼職，個人也不得以法人（代表）的名義開辦公司。她 說，導師張建雨在校外開公司的行為屬于私自行為，并沒有走學校的正規(guī)程序，此前學校也并沒有接到過學生投訴。至于是否清查學校教師的實質性兼職行為，該負 責人表示目前尚不了解此類信息。
關于導師要求學生幫自己干“私活”的做法，該負責人表示，如果有學生投訴這樣的行為，學?？隙〞鞒鎏幚?。
該負責人稱，目前學校仍在等待有關部門的調查結論。
對于家屬的要求，該負責人說：“李鵬出事了，誰都不希望看到，他也是華東理工的孩子，但是調查結果沒出來，學校也沒有處理的依據(jù)。”
記者致電青浦區(qū)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管理局詢問事故調查進展及結論，得知此事由上海市安監(jiān)局成立的事故調查組負責。
記者十數(shù)次撥打上海市安監(jiān)局的辦公電話，均未能打通。華東理工大學所在片區(qū)的凌云路派出所民警稱，在刑事拘留期間，均不允許會面。
李鵬的姐姐說，弟弟從小成績優(yōu)秀，但高考卻失利了，后來努力考研來到現(xiàn)在的學校，通過本科階段一位老師的介紹才認識了張建雨。
如今，父母還在等待著有人能“給孩子一個說法”。
本報上海、北京5月30日電
(責任編輯：鑫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