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的母親心臟病復(fù)發(fā)，至今在醫(yī)院治療。

張國友在農(nóng)村的房子，圖中老人為張國友的父親。

事發(fā)后不久，城管隊員李偉受傷處的血跡已被黃土掩蓋。

　　大西北網(wǎng)訊  7月30日下午兩點，河南正陽縣城地面溫度近50攝氏度，中心街兩旁的小販依然在大聲叫賣，一輛載人電動三輪車在路中間調(diào)頭，堵住了后面車輛，引起連串的喇叭聲。

　　70多歲的林桂芳在樹陰下?lián)u著蒲扇，對身邊的人講那件轟動全國的事：7月28日上午，瓜販張國友與4名城管人員發(fā)生沖突，張捅了其中一名城管李偉4刀。李偉不治身亡，張國友被警方控制。

　　林桂芳是中心街的老住戶。“早就知道有這么兩家人，”她指了指南邊，又指了指北邊，“他們分別在這條路的兩頭，最后成了冤家。”

　　回城管局

　　李偉的妻子余小芬記得，事發(fā)前一晚特別熱。家里停電，不能開電扇，余小芬和李偉熱得一晚沒睡。

　　李偉出門的時候，是早上7點半，余小芬囑咐他，“你一夜沒睡，騎電瓶車注意一點。”李偉應(yīng)了一聲，“你起床后去給我買雙鞋，別超過100塊錢。”

　　事后回想，假如不是悶熱和停電，余小芬便無法見到丈夫最后一次出門。

　　在以往，李偉6點半起床，給妻子和孩子做好早飯，為了不打擾家人睡覺，他習(xí)慣性地留個紙條，“記得吃早飯。”

　　今年36歲的李偉，出生在距離縣城約3公里的小袁樓村。他是家中獨子，父親10年前去世。

　　李偉的家在一條胡同里，二層加蓋的簡易板材房。一位鄰居說，“李家是這條胡同中最窮的人家。”

　　李偉母親袁榮用“難到睜不開眼”形容多年來的困境。李偉父親去世時，整個家族湊不齊辦葬禮的錢，妯娌們四處籌借。

　　年近60歲的袁榮一直在中心街?jǐn)[攤補貼家用。附近的其他商販對這位皮膚黝黑的老人印象深刻，“早上六七點就在那里，晚上八九點才收攤。”

　　2002年，李偉從部隊退伍。一位親戚說，李偉當(dāng)時在城管局就有名額，但沒有去報到，“想打拼一下。”

　　之后，李偉做過司機，打過零工。2007年，李偉在一家食品批發(fā)公司做銷售，期間認(rèn)識余小芬。

　　“對人好、憨實、顧家”，余小芬記得，在食品批發(fā)公司上班時，李偉一個朋友的父親生了大病，家里沒人干農(nóng)活，他請了一星期的假去幫忙干活。

　　有一次，余小芬生病，李偉每天背送住在5樓的余小芬到診所輸液。

　　2008年，李偉和余小芬結(jié)婚，第二年有了孩子。“他更加努力，想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

　　2009年，李偉和一位朋友貸款買了一輛貨車搞運輸，但生意一直不好，第二年把車賣掉。余小芬說，買車的貸款去年才還完。

　　“來回折騰掙不到錢。”李偉的小嬸說。

　　余小芬也勸李偉過平淡的日子。“別人開車我們就騎電動車，別人吃稠的我們就吃稀的。不和別人比。”

　　2012年，李偉最終選擇回城管局上班。

　　城管的工資并不高，李偉最初每月1000多塊錢，直到3年前，工資漲到2000多塊錢。“七八年了，他從沒有買過一雙超過100塊錢的鞋子。”余小芬說。

　　進城

　　7月28日早上7點半，李偉出門的時候，45歲的瓜販張國友還在睡覺。妻子李紅一邊洗衣服，一邊向房東張開香抱怨，“進的西瓜也不去賣，他一點都不知道上進。”

　　26日，張國友進了一車西瓜沒有賣完，李紅本來就不滿意；27日晚上，張國友又進了一車西瓜。

　　“李紅心里急，怕西瓜賣不出去會爛掉，就不停埋怨。”張開香說，“這兩口子，干活拼命。”

　　雖然張國友夫婦租住她的房子，但她只有在早上才能看到他們，“白天賣完水果，晚上去進貨，有時候深夜一兩點才回來。”

　　張國友租住的房子30多平方米，堆滿了和水果有關(guān)的籮筐、紙箱，留給他們吃飯、睡覺的地方不足10平方米。房間沒有空調(diào)，兩臺舊風(fēng)扇擺在床的一側(cè)。房內(nèi)最新的家具是一個衣柜，180元。

　　“最近太熱了，兩臺風(fēng)扇都不管用。”張開香說。

　　張國友是正陽縣付寨鄉(xiāng)小張村人。村子距離正陽縣城20多公里，人口最多時不到100人，主要靠種植花生、玉米為生。

　　張國友與李紅的婚姻是貧窮的產(chǎn)物。

　　張國友的鄰居說，張家沒錢，在村里，張國友和一個哥哥結(jié)婚都算晚的；李紅的一位鄰居說，因為家里窮，李紅在縣城同樣不好找對象。

　　李紅的父親至今仍在街頭以賣烤紅薯為生，李家位于縣城中心街的房子不到20平方米。因為貧窮，李紅的一個弟弟至今沒有娶到老婆。

　　種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淹一年旱一年，看天吃飯。”張國友的朋友說，李紅生活在縣城，也不會種地?；楹蟛痪?，張國友夫婦來到縣城。

　　張國友的父親張鐵旦記得，剛剛進城時，張國友夫婦和兒子住在一間小瓦房里。他們賣瓜、菜，連一輛像樣的人力三輪車都沒有，進貨都要借別人的車。

　　“只要比在農(nóng)村好就成，不出事，好好過就行。”張鐵旦和兒子說。

　　“辭職？怎么生活”

　　7月28日早上8點左右，李偉到城管執(zhí)法大隊簽到后，與三位同事開著執(zhí)法車上街巡邏檢查。

　　正陽縣城管局黨委書記湯東說，幾個月前，城管局對城管執(zhí)法大隊各中隊的負(fù)責(zé)區(qū)域重新做了調(diào)整。李偉隸屬于五中隊，負(fù)責(zé)包括中心街在內(nèi)的城南區(qū)域。

　　他們每天沿南環(huán)城路巡邏檢查，負(fù)責(zé)清理占道經(jīng)營的流動商販，禁止沿街店鋪店外經(jīng)營行為。執(zhí)法車上的4個隊員中，李偉相對固定地做駕駛員。

　　對于李偉和家屬來說，這并不是一份理想的工作。

　　“為了生活”，李偉的小嬸總是提到這句話。

　　在妻子余小芬印象中，李偉多次在工作中受傷。

　　有天晚上，她算著李偉該下班了，但遲遲未見丈夫回家，電話也打不通。她準(zhǔn)備到村口去等，走到門口，看到李偉蹲在大門外，上衣被撕碎。

　　李偉說，“被別人打了一頓，正在想怎么給你解釋。”

　　7月30日，接受采訪的李偉小嬸拉過邊上一個城管隊員，扒開他的衣領(lǐng)，露出一道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她又撩起他的右臂，上面有一道五厘米的劃痕。

　　兩位城管隊員說，這是被執(zhí)法對象抓的。

　　“這些孩子不都是為了生活嗎，招誰惹誰了？”她說，“正陽窮，工作不好找，也不穩(wěn)定。在城管隊，他起碼有編制。”

　　李偉的小嬸堅信，假如有更好的活路，李偉就不干這個了。

　　看到“到處罵城管”的新聞后，妻子余小芬很擔(dān)心李偉，幾次勸他辭職。李偉總是回答“家里就我一個男人，辭職怎么生活？”

　　“掙錢給兒子娶媳婦”

　　幾乎同樣的時間，李紅仍在向房東張開香抱怨張國友“不上進，兒子這么大了，沒錢，以后兒媳婦都娶不到。”

　　聽到妻子不停嘮叨，張國友睡不著了，他起床簡單抹把臉，去往中心街與南環(huán)城路交叉口出攤。

　　在張開香印象里，這是張國友出攤最早的一次。

　　兒子張海濤是張國友最大的希望和動力。

　　張海濤今年21歲，是家中獨子，在江蘇徐州當(dāng)兵，再有一年就可能復(fù)員。“兒子長大后，他開始努力，特別這幾年，干活更加拼了。”

　　2014年，張國友借錢買了一輛二手貨車。為了節(jié)省進貨成本，白天賣完瓜后，他晚上開車到200公里外的開封批發(fā)西瓜。

　　水果生意并沒有帶來多少收入，張開香形容他們的生意“一秤進百秤出”。

　　“他們兩口子又不會做生意，熟人就多給一點，別人講價就松口?？偛粧赍X。”在房東張開香看來，張家“經(jīng)濟太困難了”。他每年的房租，都要等到老家地里三畝花生收獲的時候才能給。“張國友現(xiàn)在用來運水果的小貨車是兩年前買的二手車，不到兩萬塊錢，都是借的，至今還沒還清。”

　　去年8月，張國友的母親去世，84歲的父親在老家獨居，三間瓦房逢雨就漏。兒子張海濤說，“父親曾想接爺爺來縣城住，但是房子太小，根本住不下。”

　　生意難做的情況下，張國友還要面對隨時巡查的城管。他的朋友武三（化名）說，過去的一年多時間，張國友多次被城管趕。有一次，他賣橙子，攤子被城管推倒了。

　　李偉所在大隊的隊長趙亮（化名），也多次從隊員口中聽到過張國友這個名字。“遇到這樣的攤販，首先是勸離，多次勸說無效，就適當(dāng)沒收一些物品。”

　　事發(fā)前一周，張國友在一個都是親戚的微信群里語音，“熱啊，好熱啊。”當(dāng)時，他正在事發(fā)地賣瓜。

　　正值中午，親戚都在午睡，沒人看到他發(fā)的信息。幾分鐘后，張國友又發(fā)了一條消息，“你們怎么都不理我，我快熱死了，救救我吧。”

　　一位親戚回復(fù)，“天這么熱，不要這么拼，回去休息吧。”

　　張國友回復(fù)，“沒辦法，要掙錢給海濤娶媳婦。”

　　相遇中心街

　　7月28日早上8點半，張國友趕到中心街與南環(huán)路交叉口，在運西瓜的貨車后面撐起遮陽傘。

　　正陽二環(huán)內(nèi)禁止流動攤販擺攤，張國友的攤位緊貼二環(huán)，距離租住的地方不到200米，是做生意的好位置，也是他們一年多來相對固定的攤位。

　　城管局一位領(lǐng)導(dǎo)介紹，從2016年起，正陽縣開始創(chuàng)建國家衛(wèi)生縣城，城管局的工作一直不敢松懈。

　　兩個月前，在正陽縣創(chuàng)建國家衛(wèi)生縣城推進會上，縣委書記劉艷麗指出影響“創(chuàng)衛(wèi)”的問題，其中包括“交通、經(jīng)營秩序不容樂觀”。

　　一個月前的正陽縣創(chuàng)建國家衛(wèi)生縣城暗訪整改動員會上，正陽縣主要領(lǐng)導(dǎo)提出“要徹底解決店外經(jīng)營、占道經(jīng)營等問題。”

　　一名城管隊員說，“‘創(chuàng)衛(wèi)’背景下，城管局抓得很緊，我們都很緊張。”

　　李偉的妻子余小芬明顯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李偉特別忙，有時候半夜才回家。

　　作為正陽縣最繁華的道路，中心街是正陽縣重點整治對象。

　　創(chuàng)建衛(wèi)生縣城之后，縣城的人普遍感到“城管多了，下手狠了。”中心街十字路口的一位居民說，對于流動攤販，城管以前都是勸離，現(xiàn)在“趕小販趕了半里地遠，要去沒收他們的東西。”

　　在張國友撐遮陽傘的同時，李偉的母親袁榮也出攤了。

　　袁榮的攤位位于中心街與西順河路交叉口一個家具商場門前，這是縣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袁榮一直在商場門前空地賣小魚缸、小金魚，以及栽種在盆里的花草。

　　張國友租住的地方和李偉母親擺攤的地方，相距不過500米。

　　當(dāng)天早上9點左右，洗完衣服的李紅從租住處步行至賣瓜攤位。環(huán)衛(wèi)工人郭蓮芝路過張國友的西瓜車時，剛想上前打個招呼，就看到一輛城管執(zhí)法車沿著南環(huán)路由西向東開來，到中心街與南環(huán)城路交叉口折回，在距離張國友西瓜車北面百米處停下。

　　兩個執(zhí)法人員從車上下來，快步走向西瓜車，拿了張國友的秤，放到了執(zhí)法車?yán)?。妻子李紅趕過去，從執(zhí)法車?yán)锶』亓顺印?/p>

　　張國友跟著妻子追過去，手里拿著割綁遮陽傘繩子的刀。

　　城管局黨委書記湯東介紹，作為駕駛員的李偉的另一項工作是，“其他隊員拿了秤，交到車上，李偉就有責(zé)任看好它。”

　　坐在駕駛座上的李偉下了車，他和李紅奪秤。爭執(zhí)中，李紅摔倒。

　　接受采訪時，張國友的一位親戚說，“收了秤，怎么做生意啊？”

　　李偉的小嬸認(rèn)為，“上面有壓力，李偉干這一行，不執(zhí)行也不行啊！”

　　城管局長說，“正陽創(chuàng)建衛(wèi)生縣城，店外經(jīng)營是治理重點。”

　　看到妻子被城管推倒躺在地。張國友拿刀沖了過去，捅了李偉4刀。

　　“李偉癱了一樣倒在地上。”目睹事發(fā)全程的郭蓮芝說。

　　“兩個家庭就這樣完了”

　　7月28日早上9點半左右，余小芬醒來，洗漱完畢，準(zhǔn)備去給李偉買鞋子。城管局一位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李偉出事了。

　　她趕到正陽縣人民醫(yī)院9樓的急救室，看到李偉全身是血，醫(yī)生正在用心跳復(fù)蘇儀搶救。

　　“你活過來吧，哪怕殘廢，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輩子。”看著正在接受搶救的李偉，余小芬喊道。

　　一個多小時后，醫(yī)生告訴她，“你準(zhǔn)備吧。”

　　余小芬癱坐在地。

　　當(dāng)晚，尸檢顯示，李偉身上一共有7個傷口，4個傷口較深，其中一刀捅破了通往肺部和肝部的血管，最為致命。

　　李偉7歲的兒子，至今不知道“爸爸死了”意味著什么。

　　7月29日，在殯儀館，看到很多穿城管制服的人前來悼念李偉，兒子仰著臉問余小芬，“叔叔們都來了，怎么沒見爸爸？”

　　7月30日中午，李偉的小嬸從殯儀館出來，“他是整個家族的獨子，他死了，以后我們連個送終的人都沒了。”

　　李偉父親兄弟四人，只有李偉一個男孩。

　　當(dāng)天，李偉的母親在殯儀館突發(fā)心臟病，至今躺在正陽縣人民醫(yī)院5樓一間病房內(nèi)。

　　張國友的妻子在同一棟住院樓的8樓，兩天以來，她一直在醫(yī)院接受治療。

　　7月29日，張海濤從徐州趕回正陽，盡管他知道父親已被警方控制，但還是問了身邊親戚：爸呢？

　　他今年21歲。7月30日上午，一位律師聯(lián)系他，希望提供法律援助，“我做不了主，要問問親戚。”

　　五六位親戚守在李紅的病房里，休息時，他們在網(wǎng)上尋找正陽城管“暴力執(zhí)法”的證據(jù)。

　　7月29日，一位親戚找到一個視頻：一個戴著草帽的中年女人被幾個城管圍著打。“你看，衣服和身材都像李紅。”但事發(fā)地不是正陽縣，他們有些失望。

　　一位親戚打聽到，李偉的母親也在同一條街上擺攤，“這算不算流動商販，城管管沒管過？”

　　李偉母親曾經(jīng)的攤位至今空著。一位攤販說，那是個好地方，但沒人愿意把攤子挪過去，“不吉利”。

　　中心街另一頭，張國友的西瓜車停在事發(fā)地，還有半車西瓜沒有賣完。行人路過車子，好奇地看兩眼。

　　環(huán)衛(wèi)工人郭蓮芝至今記得張國友被帶走時的場景：“我自己去投案”，郭蓮芝回憶，說這句話時，張國友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不知道他是后悔了還是真的不害怕，他應(yīng)該想到，兩個家庭就這樣完了。”（記者 安鐘汝 實習(xí)生 付子洋 宋佳 攝影/記者 安鐘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