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原名容鼎昌,1919年出生,山東人,曾在南開中學和交通大學就讀。1943年至1946年間,黃裳先后就讀校園、出任美軍翻譯,奔波于成都、昆明、印度等地。后定居上海至今,就任《文匯報》記者、編輯、編委等職。
黃裳在散文、戲劇、新聞、藏書等領域均有建樹,與梅蘭芳、巴金、鄭振鐸等文化名人相交甚篤。著有《錦帆集》、《妝臺雜記》、《過去的足跡》、《珠還記幸》、《金陵五記》、《銀魚集》、《榆下說書》等。
學者李輝印象里的黃裳是“頗不善言談,與之面對,常常是你談他聽,不然,就是久久沉默,真正可稱為‘枯坐’”,然而重新翻閱《榆下說書》、《銀魚集》等,文字后面的一種名士風流,那些與自己極愛的張岱、余懷聲氣相通的流風遺韻,又宛在眼前,總覺得面對老人,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與求教的。
每天上下班都經(jīng)過陜西南路與淮海中路交界處,觸目所及無不是喧鬧的廣告與行色匆匆的人流,然而,熱鬧繁華只是這里的表象,這里同樣擁有另一個世界———寧靜,比如陜西南路的豐子愷故居,很安靜的小小庭院,門封著,只有一個小小的門牌,門前花草扶疏,迎風招搖,外面的一切似乎都遠去了,只有那些簡練的筆觸存在著———子愷先生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然而他那些滿溢童真以及那幅《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清涼畫面卻會永存。
可以讓人神定氣閑的當然并不僅僅是子愷故居,還有一位文化老人隱于這條路層層梧桐濃陰后的紅磚小樓中———每每想到仍有這樣安靜的老者在這座奔忙物欲的都市陶然于故紙堆,偶爾弄弄筆翰,莫名就覺得上海的文化底氣到底是足的。
老者名黃裳,以藏書名世,更以獨特的書話散文讓人回味,雖年近九旬,皤然一老翁,然而這些年筆頭似更見健,除去一些出版社翻來覆去不耐煩地印出他的舊文,新作時不時也見諸報端雜志。
知道黃裳住在陜西南路好幾年了,但一直沒打聽老人具體住在哪個小區(qū),有時經(jīng)過一個報攤,忽然想著老人說不定也會出來買份報刊,或者不期而遇,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也就行了,并不一定要和他搭話———當然,這種想象中的不期而遇是從未有過的。
直到那天李輝在北京發(fā)來短信,說這次到上海有拜訪黃老的安排,問自己有沒有興趣一起去,這真是意外之喜,我回了他三個字———“太好了!”放下手機,卻不免有些忐忑,說起來,讀黃老的文字很多年了,多多少少也算仰慕者之一,但真正要與老人見面,興奮之余又有些擔心,和他說些什么呢?李輝被黃老稱為知己之一,然而即使是李輝筆下,印象里的黃裳也是“頗不善言談,與之面對,常常是你談他聽,不然,就是久久沉默,真正可稱為‘枯坐’”,這一切自己是可以想象的,然而晚上于燈下重新翻閱《榆下說書》、《銀魚集》、《黃裳書話》等,文字后面的一種名士風流,那些與自己極愛的張岱、余懷聲氣相通的流風遺韻,又宛在眼前,總覺得面對老人,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與求教的。
(一)
第一次接觸黃老的文字大概還是中學生,不期然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篇《淮上行》,彼時正被一些文字粗疏的小說搞得大倒胃口,讀此文低回婉轉(zhuǎn),如品佳醪,一股名士味,隱隱可見,不由眼前一亮,且所說又是沿運河從揚州到淮安的典故往事,很是親切,就此記住了“黃裳”這個名字,然而自己當時并未刻意去尋找黃裳的書籍,中國現(xiàn)當代寫作者中,當時苦覓的除了會稽周氏兄弟的文字,就以沈從文、廢名、汪曾祺、郁達夫等人的居多,對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來說,其實與黃裳那些“愛好舊史、癖于掌故”的文字多少還是有些距離的。
即使現(xiàn)在,搜集了那么多老人的書籍,但仍然覺得老人是只可遠觀而難以走近的———這真是一個怪感覺,而與沈從文、汪曾祺等給我的感覺有些不同。
擁有第一本黃老的書似乎是《黃裳書話》,是在揚州小秦淮河畔的古籍書店覓得的,當時與《魯迅書話》、《周作人書話》、《孫犁書話》放在一起,五折,一股腦全拿下了,很是爽氣,隨后又在南京上海揚州等地購得《榆下說書》、《小樓春雨》、《珠還記幸》、《妝臺雜記》、《清代版刻一隅》以及全套的《黃裳文集》等,包括近年來新出的《來燕榭集外文抄》等,斷斷續(xù)續(xù)買了有一二十冊吧,幾乎都沒一下子讀完,多為沒事時挑幾篇讀讀,很是耐嚼。《黃裳書話》中自己最愛的兩篇是《海濱消夏記》與《老板》,與別的文章略有不同的是,這兩篇文章不是單純的掉書袋或記掌故,更非版本目錄之學,而是見出社會人事的變遷,見出活生生的人生,讀之讓人憮然:《海濱消夏記》看標題很有些自在悠然,似乎瀟灑得很,然而所記其實為1959年-1961年黃裳被下放奉賢、寶山農(nóng)村勞動之暇讀錢鍾書《宋詩選注》與陳援庵《通鑒胡注表微》的往事,那些下放勞動的點滴往事在作者筆下并不感覺是在吃苦,作者自述云:“能趕上參加這種古老的田間勞動操作是幸運的,因為這一切遲早都將過去。”
文中記有睡在鴨棚打手電看《表微》,題記有:“辛丑芒種后二日,守麥于鴨棚,中夜大雨,雷電時作,倦極思睡,而蚊擾不已,蛙聲鼓噪,漫記。”又有:“午后暴蒸熱,飄風細雨,自鴨棚歸,芒刺滿身,讀至此。”這里簡直就是寄悲痛于悠閑了,讀后掩卷———這真是一個書呆子,一種癡氣,然而正因為有這份癡氣,黃裳才算是性情中人吧。
《老板》和其后的《記徐紹樵》都是一路文字,是記書商(或稱書友的),寥寥數(shù)篇,在其文字中十分難得而珍貴。黃裳的藏書之富無疑是有賴于這些書友的———雖然那些書友也讓他有過那么多失望,他自己說:“我以為舊時代的舊書商人,也是值得像《游俠列傳》那樣為他們寫一篇合傳的。”《老板》是記徐家匯舊紙鋪老板的,黃裳引以為豪的配齊整套的《小說月報》就端賴于這位老板,這樣平凡的小人物在黃裳筆下純?nèi)皇前酌韫P法,平平淡淡的文字,然而其內(nèi)里卻厚實異常,像壓得緊實實的茶干,就著淡茶,咬一小塊,回味無窮,這文字讓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說《戴車匠》、《陳小手》,隨著社會的變遷,寫出紙鋪老板這樣小人物的人生沉浮,簡直就是史公龍門家法寫就的一部列傳,這樣的文章與《史記》、《陶庵夢憶》、《板橋雜記》無疑是有很深的淵源關系的,隱隱有家國之思,又有一種人生的大追問隱于其中,但作者卻如老板的老太太,平靜地告訴人家老板死了,嘴角還掛著微笑———這微笑里其實是有淚花的,只是沒讓人看見罷了。
《榆下說書》、《銀魚集》里的一些文章是讀過多遍的,尤其是那些寫明清易代之際遺民故老的文章,《陳圓圓》、《關于柳如是》、《關于吳梅村》等,既見其才情與胸懷所寄,更見出歷史功夫與見識之卓,如家常說話,娓娓敘來,據(jù)典考證,從容自在,然而卻又雄辯其間,愛憎分明,真性情躍然紙上,讀之讓人心胸為之一闊。自己后來對晚明歷史有著不小的興趣,黃裳的這些文字無疑是蠱惑之一———雖然自己到現(xiàn)在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讀完一部《明史》,然而,每每提起黃裳,不免便想到《桃花扇》里殘山剩水的意境。
因為喜愛張岱、余懷,《銀魚集》中的《絕代散文家張宗子》、《余淡心與金陵》是很喜愛的,雖然自己對黃老總結的張宗子最突出特點是“寫作才能”并不算太同意———我心目中的張宗子最大特色其實是真性情,有一種人生的大境界(這也是以后想向黃老請教的);《關于余淡心》與《余淡心與金陵》幾篇文章到目前仍是我見到關于余懷相對較全的資料,其中所記的周亮工語“廣霞君不屑與世人半巧爭能,只欲以本色二字,挽回風氣耳”。讓自己低回久之———原因正在“本色”二字,這也可以說道盡了自己何以喜愛他們的原因。
除了游記、書話、題跋、人物印象記,黃裳的劇評也十分好看,但自己對戲劇懂得不多,讀得并不算入港,而談版本目錄的圖書———比如《清代版刻一隅》,到現(xiàn)在也沒讀竟(自己對這些版本目錄之學是外行),然而所有這些并沒有影響我對這些文字的搜集與喜愛,一冊在手,摩挲一下,遙想黃裳念念不忘的“清刻之美”,既模糊又清晰,實在也算讀書之余的快事之一。
朋友中迷黃裳的不少,但對黃裳有微詞的也有一些,比如有朋友批評他在《老虎橋邊看知堂》等文章中對周作人的用詞與態(tài)度,此外,尚有朋友評其部分文章用詞過于“刻薄”,這些微詞也不無道理處,但反過來說,這或許也是黃裳之所以成為黃裳的原因。
(二)
黃裳多少大概也算得上中國讀書界的一個傳奇,原名容鼎昌,山東益都人,生于1919年,中學在南開中學就讀,與紅學家周汝昌、劇作家黃宗江是同學,大學到上海讀的是電機專業(yè),卻志在文史,后成為報社記者編輯,晚年又意外地以散文大家與首屈一指的藏書家名聞海內(nèi)外。
黃裳之名的得名緣由有兩說,一是艷說———與黃宗英有關,說他當時是有“甜姐兒”之稱的女明星黃宗英的忠實“粉絲”,有天忽發(fā)奇想,以“黃的衣裳”之義取了“黃裳”這個筆名,錢鍾書后來曾為他寫過一聯(lián):“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不知說的是不是這個典故?另一說是容鼎昌的中學同學、黃宗英的哥哥黃宗江自述,說是當年他愛戲,容鼎昌遂跟他說唱戲得有個藝名,于是便自作主張地幫他起名“黃裳”,可黃宗江覺得這個名字太過華麗,覺得還是父親給的名字好,沒用,沒想到,后來這名字倒成了容鼎昌的筆名,且一直叫到恂然老者。
對這些說法,黃裳都一笑置之,似乎未見肯定,亦未見否定。
每個人眼中的黃裳都是不同的,蕭珊眼中的黃裳是個讓人溫暖的書呆子;畫家黃永玉眼中的黃裳則幾乎無所不能:“黃裳那時候的經(jīng)濟收入:文匯報編副刊、中興輪船高級干部、寫文章、給一個考大學的青年補習數(shù)學、翻譯威爾斯的《莫洛博士島》(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是不是那時候?不清楚了)、出幾本散文集,還有什么收入?伺候年老的媽媽,住房及水電雜費,收集古籍圖書,好的紙、筆、墨、硯和印泥……還有類乎我和曾祺的經(jīng)常的食客們……他都負擔得那么從容和瀟灑。黃到底有多少本事?記得50多年前他開過美軍吉普車,我已經(jīng)羨慕得呼為尊神了,沒想到他還是坦克教練!……”
年輕時的黃裳那樣從容瀟灑,又意氣風發(fā),抗戰(zhàn)結束后曾寫出一篇老辣的《餞梅蘭芳》,影響極大———當然,意想不到的在幾十年后又引出一段與柯靈的筆墨官司。
1957年“反右”后被檢查、交代、認罪……后來又下放勞動,老人對下放并不以苦,對藏書的大量散去卻一直難以釋懷……1979年退職歸家后,如二度青春重現(xiàn),至今仍“寶刀未老”。
(三)
黃裳的書齋名榭———來燕榭,這個“榭”字作為文人室名很少見,其中的江南意趣是清晰可見的,讓人仿佛看得到杜牧“飛入尋常百姓家”詩句的意境。
李輝從北京抵上海的晚上,約好次日拜訪來燕榭主人。
那天上午九點趕到巨鹿路附近的一家賓館,不過兩三分鐘,一身便裝的李輝笑呵呵地便出現(xiàn)了,一如既往地灑脫與精神,聊了幾句,李輝接一電話,是黃裳家人打來的,告訴他們不久即到,兩人便向南往陜西南路方向走去———其實心里仍有些緊張,想著第一次該給老人帶些什么———問李輝,李輝說隨便吧。終于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花店,玫瑰居多,這樣的花送給這位老人顯然不太合適,選了一個滿是淡紫色花蕾的花籃,清幽典雅,覺得多少有些符合老人的氣質(zhì)。
很快就到了那座多次出現(xiàn)在想象中的小區(qū),走進去,層層綠蔭間是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十多幢法式紅磚小樓,附近淮海路的喧囂瞬間似乎便隱去了,仿佛穿越了某種時光隧道,觸摸到那些與老人文字相伴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氣息,直到拐過一個彎,發(fā)現(xiàn)幾位老太太在健身器材下擺動身子,才倏然回歸現(xiàn)實。
小區(qū)有香樟、芭蕉、紫藤等,當然,還有榆樹,一排排立著,老枝紛披。
來燕榭在這個鬧中取靜的小區(qū)最北端,很普通的小樓三樓,北面即是圍墻,與四周的小樓也沒什么區(qū)別,踏上老舊厚重的大理石臺階,到三樓,門是開著的,黃裳的家人(后來知道是他女兒)早迎了出來,說家中地板剛打了蠟,不必換鞋了。有些歉意地進了屋,到了南向的大屋———老人很快就從里間出來了,笑嘻嘻的,嘴有些張著,頭發(fā)短短的,純白一片,眉毛有些下垂,一件合身的條紋襯衫,下面是西裝吊帶褲,身子很大,卻不失精神,他看著我們只是笑,讓我們坐,李輝和他打招呼說:“最近怎么樣?”
老人顯然沒聽清,聲音有些沙啞地問:“?。?rdquo;然后指著自己的耳朵。黃老的女兒在一邊補充說,黃老的左耳最近一直不好,要講話得對著他右耳大聲點才能聽清。李輝又坐到他右側(cè),套著老人耳朵大聲地告訴他這次到上海的行程,又把我介紹給老人。
一時倒不知和老人說些什么,李輝讓自己坐在老人右邊,便告訴他,“讀您文章很多年了,一直喜愛。”老人張著嘴連連點頭,又告訴他現(xiàn)在有不少年輕人愛讀黃裳,網(wǎng)絡上也多有討論,老人顯然都聽到了,嘴仍是張著,不無謙遜地笑,但仿佛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所以只好仍是點頭,身子且悠然地動一下。頓了片刻,他女兒插話說,以前李輝曾經(jīng)打印過一些網(wǎng)上關于黃裳的討論給他看,老人忽然說:“就是太薄啊。”
幾個人都笑起來,我說:“回頭我再打印些給你,網(wǎng)上有不少書友自稱黃迷的。”老人笑得臉似乎有些紅,輕聲地說:“好啊。”
并沒有想象中的枯坐與冷場,李輝與黃老太熟悉了,老人要了解的京華老友的消息也實在是多,李輝仿佛一個橋梁,將這些老友的音訊一件件傳遞出來:周汝昌、黃宗江、黃永玉、丁聰……老人急切地想了解他們的近況。
李輝說黃永玉前段時間在湖南吉首,那里有一座他的個人博物館正在落成……又說到黃永玉正準備出一本《從塞納河到翡冷翠》的書。不知怎么又說起黃永玉的畫,老人又指給我們看黃永玉的畫———原來左邊沙發(fā)上懸著的便是黃永玉的白描荷花,下面有黃裳的題款,畫得很用心,字更是風神逼人。
問起丁聰,李輝說在住院,最近一段時間有些好轉(zhuǎn)。黃裳說:“他以前給我畫的漫畫沒畫好,我本來想請他重畫的……”言語間一種無奈之意。
談到周汝昌,李輝說從北京到上海前給周汝昌的女兒打過電話,正在整理周汝昌與黃老之間的通信,準備出一本來燕榭書簡,問老人要不要給這本書寫序,黃裳說:“不要。”李輝說:“那我就寫一篇整理說明,到時打印一份完整的給你。”老人點點頭。
李輝又說起周汝昌,說周汝昌現(xiàn)在寫字完全寫不了,眼睛有病,寫字時字巨大如天書一般,誰也無法認清。
老人無言。
一時又有些像枯坐的老僧,大概想起年輕時與周汝昌相知相契的那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