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深陷囫圇時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程嬰救孤，這個曾經(jīng)感染整個中華民族乃至世界的故事，還有一個更為人所熟知的名字——《趙氏孤兒》。12月4日，由陳凱歌執(zhí)導(dǎo)，葛優(yōu)、王學(xué)圻等眾多實力明星加盟的同名電影，歷時三年，終于與觀眾見面。

　　電影講述了春秋時，晉國的大將軍屠岸賈陷害忠臣趙盾一族，晉國國君下令抄斬趙氏滿門。一夜之間，趙盾全家上下共計三百余口被屠殺。趙盾之子趙朔的夫人莊姬公主是國君的胞妹，被送回內(nèi)宮居住，此時她已懷有身孕。幾個月以后，莊姬生下一個男嬰，取名趙武。屠岸賈下令封鎖內(nèi)宮欲殺趙武以除根。莊姬以看病為名，宣召趙家的摯友程嬰，程嬰把趙武放進藥箱帶出宮外。

　　搜索趙氏孤兒未果，屠岸賈宣布將把全國半歲以內(nèi)的嬰兒全部殺光。為了保全趙武和晉國所有無辜的嬰兒，程嬰被迫獻出自己親生兒子代替趙氏孤兒，公孫杵臼頂替救孤藏孤的罪名，由程嬰去向屠岸賈告發(fā)。此后，程嬰承擔(dān)著賣友求榮的罪名和喪子之痛，將趙武培養(yǎng)成文武全才，待他成年后告知真相，趙武殺死屠岸賈，得以報仇。

　　趙氏孤兒故事的輪廓最早源自《史記·趙世家》的記載，后被搬上舞臺并多次改編，甚至傳至歐洲，可謂家喻戶曉。陳凱歌表示，電影會“盡量忠實于歷史記載”，基本架構(gòu)與《史記》中內(nèi)容保持不變。

　　電影版《趙氏孤兒》為了照顧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習(xí)慣，在這個傳統(tǒng)故事中融入了動作、愛情、夢幻等元素力求推陳出新?！妒酚洝分?，多位義士前仆后繼，誓死保衛(wèi)孤兒，演繹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忠義大戲，而電影此次則將程嬰升格為男一號，身份也由趙盾的門客變成一個平民醫(yī)生，在機緣巧合中卷入了趙氏的滅門事件。這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高大英雄，被轉(zhuǎn)化成了一位草根平民，就像導(dǎo)演陳凱歌說的：“程嬰這個人物不必偉大，但必須真實。”

　　陳凱歌電影一直以場景宏大且不乏細致而著稱。十幾年前的《荊軻刺秦王》就曾在橫店搭建了一座秦王宮，如今，他再次在浙江象山搭建“趙氏孤兒城”。這座占地152畝的“孤兒城”，總投資接近4000萬元，城池內(nèi)有桃園行宮、鐵匠鋪、學(xué)堂、公孫府、市場、軍營、屠岸賈府等眾多場景建筑。事實上，春秋時代的建筑，歷史上也沒有確切的記載，這座奢華唯美的春秋戰(zhàn)國城，更多是參考日式建筑，更準(zhǔn)確地說是偏秦漢風(fēng)骨。

　　除卻這座亦真亦幻的“孤兒城”，這部重金打造的歷史劇究竟還原了多少歷史？我們從中能夠看到多少春秋風(fēng)貌？其實，歷史本身就很撲朔迷離。

　　撲朔迷離的孤兒故事

　　春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社會大變革、大動亂的時代，當(dāng)時的政治舞臺上主要有三大勢力，即以周天子為首的周王室，各國諸侯為首的公室和各國內(nèi)部的卿大夫。在晉國，卿大夫同晉公室之間的矛盾斗爭尤為明顯。趙氏族誅，是晉國內(nèi)部卿大夫各集團之間矛盾的一次公開沖突，也是晉國政治史上的一次重要事件。

　　趙氏族誅故事的蛛絲馬跡最早出現(xiàn)在《左傳》，然而其中所呈現(xiàn)的這段歷史，與《史記》中的記載有著較大不同。根據(jù)《左傳》記載，晉襄公時，趙氏家族的掌門人趙盾，驅(qū)逐了狐氏勢力，提拔了自己的親信韓厥，開始獨攬晉國朝綱。晉襄公之子晉靈公繼位后幾次設(shè)計，欲置趙盾于死地，趙盾被迫逃亡，其弟趙穿一怒之下竟殺死靈公。歸來后的趙盾擁立襄公的弟弟黑臀為君，史稱晉成公。自此趙盾如執(zhí)傀儡，玩君王于股掌之中，成為晉國第一位權(quán)臣。

　　晉成公吸取了晉靈公的失敗教訓(xùn)，不敢再與趙盾明火執(zhí)仗地對峙，但暗斗仍在繼續(xù)。公元前600年，不可一世的老趙盾終于死去，他的兒子趙朔接班，趙氏依然掌控著晉國的軍政大權(quán)，趙朔還娶了成公女兒莊姬為妻。晉景公繼位后，不動聲色地提拔欒武子為正卿、中軍將，試圖借助欒氏家族勢力，排擠趙氏。

　　趙氏族誅就發(fā)生在這一時期。趙盾死后，趙朔與叔叔趙括（與戰(zhàn)國時趙國戰(zhàn)將“紙上談兵”，陣亡于長平之戰(zhàn)的趙括同名），趙同之間的嫡庶爭執(zhí)，使趙氏家族的內(nèi)部矛盾日益凸現(xiàn)，加劇了其頹勢的蔓延。一個偶然因素促成了整個事件的爆發(fā)，趙朔英年早逝，莊姬公主耐不住青春寂寞，紅杏出墻，與丈夫的叔叔趙嬰勾搭成奸。作為家族掌門人的趙同、趙括，不能容忍這種辱沒門庭亂倫之風(fēng)，行使起掌門權(quán)力，把趙嬰流放到齊地，致使趙嬰客死他鄉(xiāng)。史載，趙嬰被放逐時曾向趙括告饒：“有我在，欒氏不敢輕舉妄動；我不在了，兩位兄長就有性命之憂了！”可惜二人沒有聽進去。

　　為了報復(fù)，莊姬憑借其公主的身份，向晉景公告狀，誣陷趙同、趙括要犯上作亂。早已磨刀霍霍的趙氏政敵欒氏和郤氏，趁機落井下石。公元前583年，以景公為首的各方勢力同時撲向趙括、趙同，于下宮誅殺了趙氏一族，史稱“下宮之難”。

　　《左傳》中記載，這次行動主要針對趙括、趙同兩家，隨母莊姬生活在宮中時年八歲的趙武毫發(fā)未損。晉景公殺死趙同兄弟后，想把趙氏的土地賞給祁氏家族。而此時，受到趙盾生前提拔的晉國執(zhí)政大夫韓厥獻言：“趙氏家族的趙衰、趙盾、趙朔都對國家有大功，如果沒有了后代，也失去了土地，會讓后來的人會怎么想？誰還愿意為國家盡忠？”這一席話，挽救了趙氏家族血脈，趙氏封地也得以保存。

　　雖然趙武成年后，在晉國也曾有過一番作為，但趙家此后在相當(dāng)長的時期內(nèi)，再也無力與君權(quán)爭鋒，趙氏家族專權(quán)晉國政壇長達四十年的歷史戛然而止。晉國從此陷入卿大夫無休止的爭權(quán)奪勢斗爭中。王室無力左右局面，最終導(dǎo)致晉國末年的“六卿專權(quán)”局面。

　　以上的記載我們沒有看到八義士前仆后繼的犧牲，沒有看到述說忠義的悲歌，有的只是統(tǒng)治階層爾虞我詐的官場丑聞，那么電影所展現(xiàn)的這段“孤兒”復(fù)仇的歷史又典出何處呢？

　　《趙氏孤兒》的成型記載主要源自《史記· 趙世家》?！囤w世家》中，趙武成為趙朔的遺腹子、莊姬與趙嬰私通情節(jié)被刪，增添了屠岸賈這一導(dǎo)致趙氏家族被滅族的劊子手。司馬遷還完成了托孤、救孤、撫孤、復(fù)仇等主要情節(jié)的設(shè)置，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歷史浩浩蕩蕩地展開。

　　古籍專家楊伯駿先生曾評論：“《史記》諸世家（包括《晉世家》），多取《左傳》、《國語》以為文。”《趙世家》卻不同， “《趙世家》記載趙氏被滅與趙武復(fù)立，全采戰(zhàn)國傳說，與《左傳》、《國語》不相同，不足為信史。”歷史上，圍繞趙氏孤兒事件的真?zhèn)?，自漢代王充始，到唐代李翰的《蒙求記》、劉知己的《史通》，宋代的《梁氏史記志疑》，一直到當(dāng)今的各家學(xué)者，從未停止過探究與爭鳴，2500年前的這段歷史撲朔迷離，令世人疑惑。

　　陰差陽錯法文劇本得以出版

　　元代，紀(jì)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進一步發(fā)展了由司馬遷奠定的故事情節(jié)，增加程嬰獻子的情節(jié)，彰顯了以程嬰為代表的節(jié)義精神。這個動人的故事在各個朝代都被改編，京劇，潮劇，秦腔、豫劇、越劇，在多個劇種中都能找到它的身影，電影《趙氏孤兒》只是這改編大軍中的一名新兵。這個鐫刻著忠義與良心的故事，不僅成為中國歷代舞臺上的寵兒，清代時，還曾漂洋過海遠赴歐洲。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法國傳教士馬約瑟來到中國，在傳教的同時他開始學(xué)習(xí)漢語。馬約瑟認為讓中國人皈依天主教最有效的辦法是向他們解釋中國經(jīng)典的真正含義。羅馬教廷和耶穌會上層把這種索隱派觀點視為異端，嚴(yán)禁發(fā)表。

　　雍正三年（1725年），已經(jīng)59歲的馬約瑟，在《特雷武論叢》上見到法國人傅爾蒙關(guān)于中文的論文摘錄，如同看見一根救命稻草，他認為傅爾蒙是他認識的唯一有能力幫他傳播他的理論的人。在與傅爾蒙的通信中，馬約瑟希望能通過對方在法國發(fā)表他的著作。由于自己的作品被耶穌會禁止出版，他表示傅爾蒙可以把收到的著作作為自己的東西發(fā)表。

　　這一時期，馬約瑟除了寫出五卷《漢語札記》手稿，還有一個重要成就，那就是翻譯了紀(jì)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但那只是作為自己手稿可以順利出版的“小禮物”。

　　1731年底，馬約瑟幾經(jīng)周轉(zhuǎn)終于將手稿和法文版《趙氏孤兒》交予傅爾蒙手中，可惜馬約瑟所托非人，這位被稱為漢語權(quán)威的傅爾蒙人品卻不怎么樣，他把馬約瑟的文稿說成是粗糙之作，將其束之高閣。所幸的是，轉(zhuǎn)交包裹的中間人耶穌會的杜阿爾德，意外發(fā)現(xiàn)了《趙氏孤兒》的譯文。1735年，杜阿爾德把它編入《中華帝國志》一書中，《趙氏孤兒》法文版正式亮相歐洲。

　　杜阿爾德發(fā)表馬約瑟的譯作時，正值法國文壇掀起有關(guān)戲劇教化功能的論爭。耶穌會一直把戲劇當(dāng)做教育學(xué)生的重要方法，《趙氏孤兒》這部悲劇的巨大感染力，成為耶穌會在爭論中一個有力的佐證。

　　事實上，馬約瑟在譯介過程中，將占全劇一半篇幅的詩歌唱段全部刪去，僅以“他唱”二字代之，他認為：“這種唱詞不易理解，對歐人來說更是晦澀難懂。”他所提供的譯本，僅是保留原作故事梗概的節(jié)譯本，中國原劇藝術(shù)形式上的特點已蕩然無存。

　　盡管如此，《趙氏孤兒》在法國一經(jīng)發(fā)表，還是贏得了眾多讀者，甚至在整個歐洲不脛而走。幾十年間，先后被譯成了英文、德文、俄文等多種版本。

　　各國譯本都帶有本國特色

　　1755年，法國文豪伏爾泰在讀了馬約瑟的法譯本《趙氏孤兒》之后，以此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中國孤兒》的悲劇，并在同年被搬上舞臺。

　　劇本為了符合三一律的要求，僅寫了搜孤和救孤的情節(jié)，別具匠心的添加了一段愛情故事：成吉思汗年輕時愛慕的漢族姑娘伊達梅拒絕了他的愛情，嫁給了宋朝官員尚德，為此成吉思汗便發(fā)誓要征服全世界。成吉思汗入京，欲追索前朝遺孤，以斬草除根。尚德為救孤而以子代之，伊達梅不忍讓親子去死，便向成吉思汗求情。成吉思汗以娶伊達梅為妻的條件答應(yīng)赦免，但伊達梅寧死不從。成吉思汗深為尚德夫婦的忠義行為所感動，最后決定一律免于追究，善待前朝遺孤和尚德一家。

　　伏爾泰的《中國孤兒》在主題上與《趙氏孤兒》復(fù)仇的主題截然不同，他提倡從人性的角度諒解過去的冤仇。

　　1756年4月，英國劇作家謀飛讀到了伏爾泰的《中國孤兒》，決定重新改編。這一版劇本特別突出了民族矛盾。前朝遺孤報了國恨家仇，忠心愛國的臧蒂夫婦赴義就死，征服者鐵木真也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

　　當(dāng)時正值英法七年戰(zhàn)爭的緊張狀態(tài)，英國人迫切需要愛國主義精神的激勵，謀飛的改編正迎合了當(dāng)時英國政治潮流與民眾心理。該劇1759年4月底起在倫敦的德魯里蘭劇院連續(xù)公演九場，劇院為它的演出特別制作了名貴的中國布景和服裝，舞臺上的中國色彩令英國觀眾大開眼界，賞心悅目的同時精神也大受鼓舞。作者因此紅極一時，被尊為愛國主義大師。

　　1748年，意大利著名詩人梅達斯塔蘇根據(jù)《趙氏孤兒》創(chuàng)作了歌劇《中國英雄》。1752年，該劇在奧地利維也納皇宮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囤w氏孤兒》是第一部被翻譯為外國文字的中國戲劇作品。正是通過這個被稱為東方哈姆雷特的孤兒復(fù)仇的故事，中國文化開始在歐洲備受追捧。時至今日，這個忠肝義膽，蕩氣回腸的故事，還在不斷被改編，被呈現(xiàn)，人們從中挖掘出越來越多的文化內(nèi)涵，批評它愚忠也好，贊揚它忠烈也好，如此動人的故事縱使超越了真實的歷史，人們依然愿意銘記它的每一個犧牲。正如影片主演葛優(yōu)所說，演完了程嬰，他整個人都被“洗禮”了。

　　鏈接：

　　歷史偏差之 1

　　屠岸賈人物或為虛構(gòu)

　　除了《史記·趙世家》，在《左傳》和《史記·晉世家》中都沒有關(guān)于屠岸賈的任何記載。

　　歷史偏差之 2

　　趙氏滿門被誅或源于莊姬通奸

　　《左傳》中記載，景公要誅趙氏，與趙氏的專橫以及趙氏與其他各卿之間的矛盾是分不開的，但直接導(dǎo)火線還是莊姬關(guān)于趙氏作亂的讒言。莊姬或許不是《趙世家》中所說的賢婦人，而是一心報復(fù)禍及趙家的罪魁，是她直接導(dǎo)致了趙氏的滅亡。

　　歷史偏差之 3

　　孤兒趙武并非趙氏遺腹子

　　《左傳》和《晉世家》均未提到趙武是趙朔的遺腹子。 “下宮之難”的時間是公元前583 年，而趙朔是死在公元前589年齊晉鞍之戰(zhàn)以前。

　　歷史偏差之 4

　　孤兒成為屠岸賈義子

　　《史記》中孤兒被藏匿在山中長大，電影則改為由屠岸賈和程嬰共同撫養(yǎng)，成為屠岸賈的義子。

　　歷史偏差之 5

　　程嬰主動“獻子”或為杜撰

　　《左傳》中并沒有記載“程嬰獻子”的情節(jié)?！妒酚洝分谐虌牒凸珜O杵臼“謀取”“他人嬰兒”慷慨交給了屠岸賈。而在后來的各個版本以及電影《趙氏孤兒》中，程嬰獻子是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電影中“獻子”被演繹為“被迫”更符合人性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