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西堤
當炎炎夏日之時,廣州人又涌起珠江情。橫亙在廣州的這條到底是“河”還是“江”,說不清了,以前甚至把它叫“海”.
河南河北,廣州被分成兩大塊,原先共十六個區(qū),經(jīng)歷解放初的老人還記得,最出名的有大東、瀝滘、永漢、惠福、太平、芳村、西村、河南、荔灣九個市區(qū),還有獨立的沙面辦事處,南海、番禺兩個縣,海上通道等等。那時的繁忙可以從下面數(shù)字看出,沿著珠江,從大沙頭到黃沙共有碼頭265個,公有的69個,代管的38個,私營158個,這當中,集中在長堤就有230個。別以為碼頭就是今天的規(guī)模,最簡單的,只是兩根長木加打橫四塊木板,像放下的一副梯子。深水大碼頭多是外國人的,英美日等國在珠江建造了大阪、日清、太古、渣甸、德士古等碼頭,后來都歸納到廣州港務局。
兩次轟炸,沉了兩百多艘船,死的多是水上居民
最重要的是,珠江邊住著一批船家,陸地沒有房子,家就在船上,共有幾萬人,陸上人們稱他們?yōu)?ldquo;疍家”--一個使他們極其反感的名稱,社會對這兩個字充滿歧視。處境可憐的他們,幾萬人沒有一間學校,依賴碼頭一帶生活卻沒有管轄權和管理權,飲的是珠江水,洗漱也是珠江水,一輩子連鞋也沒穿過。當然,常年在水邊生活,引出酷愛清潔的生活習性:船上的婦女,天天洗刷船板以及炊具,光亮照人。男主人多在輪船或碼頭工作。因為文化低,靠信仰支持她們的精神世界,最崇奉的是南海觀世音、龍王以及龍母,在農(nóng)歷三月廿三天后誕、五月中旬龍母誕、七月十四盂蘭節(jié),都會“清晨三叩首,早晚三炷香”.
水上居民社會地位很低,男的被稱為疍家佬、豬淋六(即被誰打也可以的意思)、卜爺、大懵仔、懵爺(指他們不敢反抗)不說,女的則被唱為“陸上雞屎果(番石榴),水上疍家婆,十個行埋九個摸(調戲)”……
當人民解放軍南下的步伐越來越近的時候,水上人家也惶惶不安,不知未來帶給他們的是什么,可是就在廣州城解放那一天,海珠橋一聲巨響,中止了他們的迷惑:國民黨撤退,李及蘭部隊用一百多箱黃色炸藥把海珠橋炸毀的同時,漁船也被炸毀一百多艘,在400多具尸體中,多數(shù)是水上居民,3000多人無家可歸。緊接著,1950年3月,國民黨飛機再次襲擊廣州,有幾個炸彈落在沙面西南邊三板倉附近(今白天鵝賓館副樓),一百多艘漁船被炸沉,數(shù)百水上居民被炸飛,有人記得,十數(shù)具飄在水上的尸體被黃沙魚欄的竹排擋著,路人慘不忍睹。后來統(tǒng)計,這次水上居民死259人,傷347人。
他們眼巴巴地望著上天,誰來拯救他們呢。
1950年國慶觀禮曾出現(xiàn)“疍族”,隨后即取消“疍家”蔑稱
剛成立的廣州人民政府沒有忘記這批苦難的水上居民,1949年12月,就成立了專門管理他們的珠江區(qū)。1950年2月,抓起基層建政會議,所謂建政,就是建立街辦事處和居民小組,工作的試點選在河南的石涌口和二涌口,七八個工作人員每人佩持手槍,準備應付突發(fā)情況。這里還存在民國時期的保甲制度,10戶為一甲,100戶為一保,當工作隊進入老百姓當中時,大家沉默不言,其實還是看保甲長臉色行事。由于工作隊深入群眾,此外大的形勢也讓居民認識到舊時的日子不會再回來,才慢慢開始改變。一個月后,石二涌口辦事處終于建立,一個月后,東堤、南堤、新堤、黃沙、花地口、如意、河南尾、永興街等都建立了居民委員會。1950年國慶,報紙報道北京天安門觀禮臺有一個叫“疍族”的代表,可是很快,在11月9日,廣州第三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決定,取消“疍家”的叫法,改稱“水上居民”.1951年七·一晚上,珠江區(qū)機關支部公布了黨員名單,他們是周希友、呂剛、梁干、何錦成、陳燕萍(女)、崔巖(女)、伍肅(女)、蔡遠大、鄧克,以他們?yōu)楣歉?,在珠江開展了各樣安定民心的活動。不但吸收黨員,還建立青年團支部,甚至在仲愷農(nóng)校附小建立少年兒童隊。
永興街是一條街,對出的珠江沿岸有六七十米,就叫“永興街段”,共800多戶,4000多居民,大小艇1000多艘,設4個居委會。這里的居民世世代代以艇為家,男人上岸干活后,女人一般載客過海,或運些小貨物,也有做小生意,賣云吞、牛腩粉以及艇仔粥,也有的打魚、撈蜆、浸蝦,成立居民委員會之后,發(fā)動大家放棄傳統(tǒng)行業(yè),比如合作化就是搞一間紐扣社,用電木做原料,就有幾十個居民參加。
居民們參加國家的各種運動,也受到許多熏陶。如搞“五反運動”時,羅瑞卿被派到廣州指導工作。當時船工運的都是國家物資,出現(xiàn)偷盜情況相當嚴重,要發(fā)動群眾檢舉。這事情也難辦,習慣了,即使“群眾”也有不少伸出三只手。抓公安工作的孫樂宜,擔任廣州五反指揮部副指揮員,提出“多數(shù)寬查寬辦,少數(shù)嚴查嚴辦”,開會時,羅瑞卿卻說,提法不妥,應該為‘多數(shù)寬查寬辦,少數(shù)嚴查寬辦,極少數(shù)嚴查嚴辦',把政策具體化后,老百姓放心了,使事情得到較好解決。大家也對政府有一定的信任。
吳有恒領導水上居民民主改革,“不搞訴苦”那一套
廣州在1950年進行改革,郊區(qū)搞土改,市區(qū)搞民主改革。珠江區(qū)屬于市區(qū),但這里情況特殊,僅是船就有5大類20種,如“海輪”、“峨眉”、“長江”號,來往于上海南、湛江等地,內河的航行在港澳及各港口,還有客運的花尾渡來往中山石岐、肇慶、梧州等地;還有民船,這是大木船,來往于珠三角各大貨運港口;市區(qū)的駁船,有大穗駁,小穗駁,西江船,中帆船,大貨艇,小貨艇等;裝貨種類的還有磚瓦船、石船、泥船、煤船、糞船、垃圾船、石灰船……
市委成立一個小組專門領導水上居民的民主改革,以吳有恒為主任,薛焰、周希友等副主任,下設三個大隊,從各地抽調445人,組成強有力的隊伍。在這批船中,各類船有3372艘,各類人員25119人(不包括家屬)。搞的方法,不是扎根串聯(lián),不搞訴苦,工人與老板不同于農(nóng)民與地主,只向他們解釋黨的政策,講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不同之處,而且,還要區(qū)分輪船與民船不同之點,民船一家人在船上,頂多雇一兩個工人,船主不能算資本家。最后,成立了船民協(xié)會。周希友看到珠江公安摩托艇飛馳,感觸很深,認為將來在珠江的小木船都裝上摩托,那才是機械化,為此他還開始制訂計劃,準備帶領大家走機械化合作化的道路。
過去水上居民生活之苦,可以從兩句話看出來:空手搵埋抓刀食,抓刀搵埋抓槍食。意思是,漁民的收獲會被拿刀的地主惡霸侵占,而地主惡霸往往也被拿槍的土匪軍警欺壓。
漁民多年無組織狀態(tài),解放后得到改善。工作隊下去組織了“珠江區(qū)漁民協(xié)會”,其實,過去惡霸們也組織過“水上漁民協(xié)會”,借此控制漁民,二沙島有些漁民入會要交上萬斤米。自從珠江區(qū)漁民協(xié)會成立后,政府宣布取消漁埠租,大大減輕漁民負擔。此外,把民船組織起來,如1952年11月統(tǒng)計,組織起的民船有1284艘,船民船工9608人,完成250萬噸運貨任務。到1956年,初級社形式也在船業(yè)展開,九成船員入社。在糧食緊張的時刻,國家對水上居民給予特別照顧,一般都給30斤/人,孩子上學的都有29斤,對運沙船的勞力給50斤。當時來說,這幾乎是天文數(shù)字了。
風帆船是珠江區(qū)眾多船類的一種,這里有47艘,載重1800噸,從業(yè)人員260多人。多數(shù)是家庭船,有的大些雇一兩個工人。他們主要運貨,紅磚、瓷器、缸瓦、石灰石等,一般來往于珠江各口岸。但那時也有些來往于港澳。這就使問題復雜些了,人們說他們是“三個主義”:在廣州市是社會主義,在香港是資本主義,行進途中是自由主義。區(qū)委知道這批船工是歷史形成的,也無法讓他們思想一晚改變。于是,經(jīng)常給他們講道理,并結合公安打擊非法活動例子教育他們,一直到1958年才建立穗港風帆船運輸合作社,后并入廣州港務局,直至1983年改為廣州濱海水運公司,集體所有制。他們原來的木船經(jīng)過多年改進,現(xiàn)已經(jīng)全部變成鋼船,小船變大船,過去最大的木船約104噸,現(xiàn)在有1000噸的。1998年固定產(chǎn)值比建社時增加8倍。
政府對水上居民中的婦女,特別關心。
解放前,珠江北岸自五仙門發(fā)電廠到東堤,海珠橋到石涌口,每天傍晚至凌晨二三時,有四五百只小艇停在那兒,以推拿作借口,實際上是賣淫。這批人有幾個特點,一是分布廣,廣州城內所有的老城區(qū)對開江面,東堤、新堤,南堤,沙面、黃沙等一些木板簡易碼頭,或對開河面上,都有幾十只小艇停泊,尤其在沙面“綠瓦亭”附近,停泊著舢板。內行人把對開的河面稱之為“馬路”,如新堤一馬路、新堤二馬路,東堤一馬路、東堤二馬路,這些小船接客人游船河,很多也是賣淫,停泊在“馬路”的就是住家艇,船上的叫艇妹,客人上船后就風月一番,就是嫖妓。
此外,水上娼妓人數(shù)眾多,在新堤、東堤、南堤的住家艇共有4000多艘,估計一成的婦女賣淫,也有400多人,有些小艇不止一人賣淫,一個年歲大些的,帶一個甚至兩個年紀小的,在二涌口與河南尾,也泊著200多艘小艇,許多是盲妹做錘骨生意,隨著客人要求,也會賣淫。其中有些假的盲妹,陸地上賺得不夠,再到水上,算得上“水陸兩棲”.
解放后,全部取消妓女,讓她們參加勞動生活,自食其力。
廣州政府每年撥款,水上居民回到岸上生活,用了十二三年
1954年,周恩來總理到外國參加會議回國,路經(jīng)廣州,到珠江河南和沙面,白鵝潭等地視察,總理乘船掠過珠江,在沙面上岸,見到水上居民陳彬、梁大嫂等,與他們親切握手。周恩來總理在大革命時期曾在廣州工作,對廣州十分熟悉,他還對大新公司頂層娛樂場的粵劇十分感興趣,此時,他對水上居民生活十分關心,問長問短,感動了周圍的人。大家沒想到,他第二天又乘小船到天字碼頭,看望那里的水上居民。那小艇生活著一家人,總理看著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背上綁一塊浮水的木板,對旁邊省市負責同志說,“這樣下去,孩子會直不起腰的呀。水上居民長期住在小艇上是不行的,食水不衛(wèi)生,要幫助他們到岸上居住。”當聽到以前叫“疍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叫時,他高興地說,“那時舊社會對水上勞動人民的侮辱,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就不要這樣叫了。”
“世世水為鄉(xiāng),年年艇作家,浮沉波浪里,生活海天涯。”這首漁民的咸水歌唱了幾百年,反映居民對風浪的恐懼。每到臺風消息一來,風球掛起,水上居民就開始提心吊膽。這次由于總理的囑咐,從1956年開始,廣州政府每年撥款,讓水上居民回到岸上生活。五十年代中期,廣州二沙島體育訓練場要建設,省委辦公樓要建設,政府開始對大沙、二沙的小艇進行搬遷,在東山與獵德之間,有個科甲村,首先建起漁民新村和農(nóng)民新村,一萬多平方米有平房20多座,同時,在荔灣湖旁建起兩幢三層四梯合掌式樓房,安排水上居民。他們成為了廣州歷史第一批上岸居住的水上居民。在芳村東塱,有一批艇戶上岸改當農(nóng)民,也住上了新房,建房款是廣州從預算中劃撥20萬元積累而成的。
1958年,市房管局遵照市領導指示,再劃撥一批物資和經(jīng)費,在芳村山溪村建起5幢3層的宿舍,安排給花地口以及沿岸破爛漁船的居民,至此,珠江區(qū)管轄時期,下屬水上居民的安排告一段落。
1958年,珠江區(qū)撤銷,但安排水上居民住宅的工作沒有停止,周恩來總理撥款1200萬元。由于原區(qū)的撤銷,朱光市長建議,成立水上居民住宅修建領導小組,林西當組長,抽調20多人負責專職工作。當時國家的建設緊張,導致材料緊缺,工作人員拿著證明材料全國跑,弄回部分材料,一面完成山溪村的工程,一方面在芳村二沙地(現(xiàn)陸居路)、芳村大道、明心里、牙灰涌一帶興建多幢4層的房子,配備商店、幼兒園、飯?zhí)玫壬钤O施。這回,把上下芳村、長堤岸邊、大沖口一代的水棚、破艇200多戶2000多人遷移上岸。在河南基立下渡(今素社新村)分別征地6萬平方米,建造30多幢4-5層的房子,再安排河南尾、石二涌口、冼涌登地水上居民400多戶上岸定居。獵德路邊建造3幢4層住宅,安排糞船,垃圾船的水上居民中的清潔工人上岸。到1964年,政府又在濱江東、紡織路、石涌口等地建造50多幢水上居民大型住宅群,都是五六層高的住宅群,安排一萬多水上居民。市區(qū)里也安排了部分水上居民,如越秀區(qū)在中山六路、荔灣區(qū)在中山七路、東山區(qū)在廣九鐵路以東地帶,也給水上居民建造新房。到1965-1966年,政府撥款1000多萬元在中山八路、南石頭等建造20多幢5-7層新住宅,提供1000多戶5000多居民上岸。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大規(guī)模的住宅建設暫停,但小型的還在繼續(xù),這期間,大沖口、小港新村、東山西船欄建造5-7層住宅,安排七八百戶3000多人上岸定居。到此,原先在小艇上飄無定所的水上居民已經(jīng)全部上岸,從1954年周恩來總理發(fā)出指示至此,共用十二三年,這個速度是開天辟地從未有過的。
珠江水上居民生活的變化,也引起外國朋友的注意。解放初,一批法國記者友好代表團到廣州訪問,帶他們到珠江小船,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景象:未婚姑娘身后那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已婚大嫂頭上濃密漆黑的發(fā)髻,艇的尾部還養(yǎng)著幾只雞,孩子身上綁著的木板……一切那么新奇、趣怪,最后他們說:“從你們的閑情逸致中看到,生活在這個時代,一定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