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湖南最大鄉(xiāng)鎮(zhèn)涉黑團伙”的“周氏家族”,就來自這個靜謐的村莊。10月21日晚上,一場驟雨般的抓捕行動突然到來,周氏家族及與周家有各種牽連的52人被抓走,所涉罪名不下20種。
此刻,周家唯一長者,84歲的周叢生正守著空寂的院落,10多公里外的紅聯(lián)村,復興煤礦公司立于半山腰,這是周家所開辦的最大煤礦,如今也陷入死寂。本報記者張祥 衡陽報道
突然抓捕
12月5日,衡陽市公安局通報提及“涉及人命案13起……攫取資產(chǎn)數(shù)億元”。84歲的周叢生聽后急得打顫:“怎么搞的吧!”
煤礦是周氏家族最主要的產(chǎn)業(yè),這也讓周家成為當?shù)孛逼鋵嵉暮篱T望族。
2009年4月24日到26日,周叢生的80大壽被兒女們操辦成一場“盛典”——從省城請來的劇團,每場演出3萬塊,周家人讓劇團3天演了10場,30分鐘焰火晚會燃放了超過25萬元的煙花。在大義鄉(xiāng),至今還有人在閑聊時會說起此事。
周家的“運勢”在今年到了頭。2012年8月28日,最小的兒子、魚石村村支書周躍飛接到一個電話,被通知去耒陽市開會,就再未回來。
周躍飛的“失蹤”并未讓老人覺察到不對勁。9月中旬,大義鄉(xiāng)黨委書記黃利軍被“雙規(guī)”的消息四處傳開。年事已高的周叢生亦很少關心這些事。
2012年10月21日晚上,周叢生花一輩子經(jīng)營起來的大家族,遭遇“突然抓捕”。
晚上8點多,眾多民警沖進三兒子周梓奇位于耒陽市的辦公室里,將他帶走。晚上10點多,大女兒周龍香、女婿蔣方林在耒陽市神龍建材市場的住所,被突然到來的數(shù)十名民警包圍。次日凌晨0點多,小女兒周春平和女婿謝春元在石聯(lián)村自己家中被民警抓走,周春平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也是在這個晚上,四子周躍鵬、外孫蔣騫也被民警帶走。
幾天后,周叢生和二女兒周龍秀得知家人被抓的原因是涉嫌多個刑事案件,包括2000年紅聯(lián)村村支書周清華被人砍下雙手案、2004年大義鄉(xiāng)東資煤礦開槍襲警拘捕案、2009年4月大義鄉(xiāng)東坪村聚眾斗毆死傷多人案……
12月5日,衡陽市公安局在耒陽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周龍秀跑到會場,從公安局的通報中看到“涉及人命案13起……攫取資產(chǎn)數(shù)億元”的表述,周龍秀“嚇了一大跳”。
而周叢生聽后急得打顫:“怎么搞的吧!”
污點證人
谷小春(化名)被人砍傷。在民警的屢次攻心下,這個曾經(jīng)的馬仔成為了第一個“污點證人”。
周叢生自然不知道,這場抓捕從2009年7月就開始醞釀。
來自大義鄉(xiāng)的匿名或?qū)嵜e報材料不斷投至耒陽市公安局和衡陽市公安局。2009年7月,衡陽市公安局掃黑大隊潛入大義鄉(xiāng),“偵查民警回來后說:‘案子很大,很復雜。’”
2010年9月17日,衡陽市公安局國保支隊副支隊長李盛朝被秘密派遣到大義鄉(xiāng)。他發(fā)現(xiàn),只要開口打聽周氏家族的事,大多數(shù)村民會說“不知道”,立即走開。直到同年10月份,李盛朝找到一個名叫谷小春(化名)的人。
2004年,谷小春通過中間人介紹,到周家大女婿蔣方林手下做事。
至于做什么事,谷小春說自己最初并不知道,“需要我們出面時,蔣方林就打電話。”閑來無事時,谷小春和手下人從周家領錢,然后去吃喝玩樂。
2004年底,他從蔣方林手中接到第一項任務——趕走鴻盛煤礦老板,谷小春的招數(shù)挺多,他動員煤礦附近的村民前去討要占地費,或是隨便找個借口鬧事。半年之后,鴻盛煤礦的老板變成了蔣方林。
谷小春曾受命去報復得罪周家的兩名男子,登門時男子已經(jīng)離開,留下70多歲的老岳父。“蔣方林要我打老人一頓,他年紀太大,我下不了重手。”谷小春說,他于是被蔣方林臭罵了一頓。
谷小春說,每逢大事,周家會召開“家庭會議”——這是從2000年就形成的傳統(tǒng),參與會議的是周梓奇、周躍飛、周躍鵬三兄弟,以及姑爺蔣方林、侄子周方毅和周方儀等人。
“他們下手太狠,動不動就要我們把人弄死弄殘。凡是影響周家辦礦或者選舉的人,周家都會讓我們想辦法‘弄一下’”,谷小春說。2008年左右開始,谷小春刻意與周家保持距離,接到任務后故意拖拉,甚至帶著自己的人參加煤礦競標。
谷小春說,2009年2月21日,他被周家安排的人跟蹤,路經(jīng)一個廢磚廠,一群人將谷砍了幾十刀,左手腕被直接砍斷。詭異的是,被砍傷后不一會兒,這個偏僻的地段竟出現(xiàn)一輛車,將谷小春送到醫(yī)院,一分錢也沒收。谷小春認為,這正是周家人的做事風格:說要將人砍殘,就不會要他的命。事后公安機關查清:谷小春被砍后,周躍飛拿出1萬元,交給砍人者跑路。
2010年10月,在李盛朝屢次攻心之下,谷小春站出來,做了第一個“污點證人”。隨著調(diào)查的逐漸深入,懸而未破、跨度超過10年的多起刑事案,案情逐漸浮出,而其背后,周氏家族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血”礦之亂
大義鄉(xiāng)屢次發(fā)生因爭奪煤礦而爆發(fā)的斗毆、兇殺案件。2009年東坪村聚眾斗毆事件,兩方互相開槍、扔炸藥包。這場斗毆被描述得酷似“槍戰(zhàn)電影”。
周氏家族被認定涉黑的“標志性事件”距今已超過12年。
2000年5月15日晚,紅聯(lián)村村支書周清華和另外3人在家玩紙牌,一群手持砍刀和槍的男子沖了進來。周清華的雙手被砍掉,另外三人也受重傷,周彥平逃到屋外時左腳中槍,倒在池塘里。
“當時好多圍觀的人,都不敢靠近,等那幫人走了,他們才送我們?nèi)メt(yī)院。”周清華回憶。
血案源自煤礦之爭,“我當時做村支書才3個多月,周家?guī)仔值芟胝加屑t聯(lián)村的岳陽聯(lián)煤礦,我不同意出讓土地。”周清華說,受傷的4人中,周彥華和周彥平正是這座煤礦的小股東。
還有另一個說法:周氏家族興起之前,耒陽謝文生、謝冬根涉黑團伙(2006年被公安機關搗毀)控制著大量煤礦的開采經(jīng)營權,周家與謝家偶有沖突。一名知情人稱,“紅聯(lián)村的好幾個煤礦都是謝家的,周清華被砍傷,是因為周氏家族認為他們是謝氏兄弟的人。”
此后多年,大義鄉(xiāng)屢次發(fā)生因爭奪煤礦而爆發(fā)的斗毆、兇殺、故意傷害案件。最令外界震驚的是2009年東坪村聚眾斗毆事件,兩方互相開槍、扔炸藥包,在當?shù)厝说目谥?,那場斗毆被描述得酷?ldquo;槍戰(zhàn)電影”。
在公安機關的通報中,這些血案均記在周氏家族的賬上——周家轟然倒塌之時,周梓奇、周躍飛、周躍鵬幾兄弟,以及姐夫蔣方林已有各種頭銜。
周梓奇曾擔任魚石村村支書,曾當選耒陽市第十三屆、十四屆人大代表;周躍鵬曾當選耒陽市第十六屆人大代表、衡陽市政協(xié)委員;周躍飛曾當選耒陽市第十三屆、十五屆人大代表;包括曾因不肯給公交車錢而雇人行兇的蔣方林也擔任過耒陽市第十二屆人大代表。
即使是對周家人恨之入骨也不能不承認,“周氏兄弟出資興建了不少工程”,周躍飛捐資建設的耒陽八中,校門口至今有“周躍飛先生捐建”的石碑,2008年周躍鵬向四川地震災區(qū)捐款10萬元之事,也曾被當?shù)孛襟w報道。
與周叢生、周龍秀的理解不同,谷小春和周清華等人將周家的慈善之舉解讀為“積累政治資本”,此表述也出現(xiàn)在公安機關的通報中。
警方還通報稱,“周氏團伙”將成員推向村官、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位置,有時甚至持槍持械強拉選票。谷小春則說,“周躍飛當村支書,我?guī)藥退?,每家每戶去恐嚇,投給周躍飛,我們就發(fā)包煙給他。”
家族破落
警方稱周家開礦的“秘訣”是,招投標時,鄉(xiāng)政府給出的底價是每月上繳4萬元,周家主動將這個價格抬到75萬。礦山拿到手,周家按照底價給政府4萬元后,再也不掏一分錢。
2012年12月12日,周叢生拄著拐杖在村里溜達一圈后,回到自家的兩層小樓。除了請來的幫工,家里沒有其他人進進出出。幫工在做飯,鍋子發(fā)出呲呀碎響,房子更顯空寂。
離家不到10公里的紅聯(lián)村,周家最大的煤礦“富興煤業(yè)公司”立在山腰,同樣籠罩在一片死寂中。
大義鄉(xiāng)煤礦儲量在耒陽市排第三,估計有1億噸。周家第一次接觸煤礦,是在1996年前后,周叢生說:“大義鄉(xiāng)什么都沒有,水田、林木都不成規(guī)模,人窮得沒飯吃。搞煤礦才能活人。”三子周梓奇是改變周家生活的第一人,1997年,他“開辦”了復興煤礦(富興煤業(yè)公司的前身),在公安機關的通報中,周梓奇開辦煤礦的方式是“強征村民土地不給補償”。
警方調(diào)查周氏家族時,摸清了許多他們開礦的“秘訣”,“國家規(guī)定政府不能經(jīng)營礦山,只能民營,招投標時,鄉(xiāng)政府給出的底價是每月上繳4萬元,而周家主動將這個價格抬到75萬,其他競標者只能退出。礦山拿到手,周家卻按照底價給政府4萬元后,再也不掏一分錢。”衡陽市公安局“周氏家族涉黑案”專案組成員介紹。
持同樣說法的還有谷小春、周清華等人。令人不解的是,鄉(xiāng)政府并沒有因此收回過周家的礦山。
煤礦每年產(chǎn)生數(shù)以百萬甚至千萬元計的收入,使周家迅速富甲一方。自周梓奇、周躍飛和周躍鵬兄弟被抓,他們所經(jīng)營的多個煤礦“年產(chǎn)量最少有15萬噸,按每噸利潤最少400元計算,周家的煤礦每年可收入6000萬元”,專案組一名核心成員說。
周叢生和周龍秀則算了另一筆賬:富興煤業(yè)公司有職工500多人,周家“正常生產(chǎn)的煤礦有五六個”,可解決大義鄉(xiāng)2000多人的就業(yè)。魚石村有2000多村民,富余勞動力有三分之二,其中大約一半人在周家的林場工作……
如今,剛剛重組開業(yè)的富興煤業(yè)公司又因董事長周躍鵬被抓而停業(yè),礦上一個工人也看不到,只有幾條渾身被染黑的白狗或灰狗在礦區(qū)追逐嬉戲。
周家突然破敗,周叢生至今認為“公安抓錯了人”,周龍秀則說:“(周家)從一開始就不該搞礦,現(xiàn)在后悔死了。”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