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三聯(lián)生活周刊》獨家策劃深度報道，社會部記者趕赴波蘭、俄羅斯，實地探訪波蘭空難現(xiàn)場斯摩棱斯克機場，糾底事故原因；全程實錄瓦維爾城堡葬禮，看一個國家、民族如何應對命運慘?。簧钊肟ㄍ⑸郑议_70年記憶和陰影，剖析波俄兩國的恩怨情仇

“紀念是波蘭人保存民族身份的一種方式——我們提醒彼此，相互講述著延續(xù)記憶的故事，誰，在哪場斗爭中死去，誰，是這個或那個時期的英雄，誰，代表了波蘭的某個時期，尊重并記住逝者，已經(jīng)成為波蘭的傳統(tǒng)。”

主筆◎王鴻諒（發(fā)自華沙、克拉科夫）

繞不開的卡廷

59歲的波蘭前內(nèi)務部長亨利·馬耶夫斯基告訴本刊記者，因為前天晚上參加了一個朋友的命名日慶祝，4月10日是個周六，他起得比平時晚一些。起晚一些原本沒什么，可他突然被朋友的電話吵醒，“馬上打開電視，總統(tǒng)的專機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亨利·馬耶夫斯基說，關于總統(tǒng)專機出事的消息，大約在一個多月前已經(jīng)傳過一次，那次是格魯吉亞的某個電視臺播出了一則假新聞，說俄羅斯大舉進犯格魯吉亞，并導致波蘭總統(tǒng)的專機在格魯吉亞境內(nèi)爆炸墜毀。亨利·馬耶夫斯基說他將信將疑地打開電視，畫面和評論在不斷切換，內(nèi)容全都是總統(tǒng)專機墜落，他呆住了。“過了好幾分鐘，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切，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陸續(xù)的信息表明，一切都是真的。”

遇難者的數(shù)字陸續(xù)統(tǒng)計出來，亨利告訴本刊記者：“我就那樣盯著電視，屏幕下方的字幕不斷顯現(xiàn)出遇難者的名單，這個名單還在不斷加長，除了總統(tǒng)夫婦，我認識的其他朋友們的名字也陸續(xù)出現(xiàn)，那種感覺太悲痛了，難以置信。”每一個熟悉的名字，都會讓亨利迅速閃現(xiàn)一段記憶。“我和卡欽斯基總統(tǒng)曾經(jīng)是幾十年的朋友，團結工會時期我們在一起工作過。1990年的時候，我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格但斯克省警察總局局長，一個是波蘭國家最高檢察委員會，我選了前者，他選了后者。”亨利說，還有許多名字，也是團結工會時期的朋友們。“我正在寫一本關于當年歷史的書，前幾天我還跟他們中的許多人通過電話，討論上世紀70年代的一些相關的照片和電影，還跟國家記憶研究院的主席雅魯什·庫提卡討論過相關的法律問題。”亨利說他起初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都會在同一架飛機上？”隨著新聞報道不斷深入，他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趕去參加卡廷慘案70周年的紀念活動，這個96人的團隊，包括以總統(tǒng)為代表的政府要員、社會精英、卡廷事件的研究組織和遇難者的家屬后人。

卡廷事件是波蘭歷史上無法回避的一道傷疤，雅蓋隆大學歷史系教授彼得·弗朗拉什卡告訴本刊記者：“卡廷事件的消息最早來自1941年德國人的宣傳，可對波蘭人來說，真的是一種艱難抉擇，人民不愿意相信作為侵略者的德國人，可也沒辦法去相信蘇聯(lián)人。”這段波蘭人自己的悲慘歷史，一度是波蘭國內(nèi)的禁忌。“許多年里，卡廷都是一個禁忌詞。”彼得教授回憶，“在書上不存在，報上也沒有，只有在海外的波蘭移民以寫作來紀念，遇難者家屬和后人則偷偷用其他方式紀念。到了1970年前后，大學課堂上，有些老師在提到波蘭流亡政府和蘇聯(lián)關系的時候，會說到因為卡廷事件導致蘇聯(lián)和波蘭斷絕了外交關系，但不會做任何具體解釋。1978年，我親眼在克拉科夫街頭看到，一個16歲的少年因為在墻上寫了卡廷這個詞，馬上被5名警察帶走。到了80年代初，團結工會成立，人們才可以公開談論卡廷，根據(jù)海外移民寫的書來了解卡廷?？蛇@短暫的自由很快結束，直到1989年之后，禁忌才得以徹底消除，卡廷第一次可以出現(xiàn)在課本里。”

為什么波蘭人要執(zhí)著地追尋卡廷事件？“只是為了真相，這也是波蘭人對待歷史的一貫態(tài)度，我們希望蘇聯(lián)相關的秘密檔案可以全部公開，并不是要說服人們?nèi)ハ嘈攀裁?，而是把真相說出來，不再對歷史撒謊。”彼得教授告訴本刊記者，“遇難者的家屬和后人，兩年前已經(jīng)撤回了對蘇聯(lián)索賠的訴訟，他們想要的，也只是真相，你能想象嗎，許多人甚至至今都不能在殘缺的名單上找到自己的親人。”波蘭前總統(tǒng)辦公室主任克什斯托夫·布什則告訴本刊記者：“曾經(jīng)的內(nèi)務部長安德烈的父親也在卡廷遇害，因為職務關系，他雖然可以多次到蘇聯(lián)去尋找父親的信息，并得到了一些信息，但至今沒有找到確鑿的文件證明。”

“卡廷森林里那個無言的十字架，也是上世紀80年代才有機會建起來。”克什斯托夫向本刊記者回憶，“在蘇聯(lián)解體后，卡廷事件也一直是波蘭和俄羅斯關系中的一個敏感問題。2010年4月7日，俄羅斯總理普京邀請波蘭總理圖斯克到卡廷參加正式的紀念活動，這是卡廷事件發(fā)生70年以來歷史上的第一次。”可是脾氣固執(zhí)、向來與俄羅斯關系緊張的波蘭總統(tǒng)卡欽斯基并不在這場紀念活動的邀請名單上，于是才有了4月10日的總統(tǒng)專機出行。“這完全是波蘭單方面的紀念活動。”克什斯托夫說，“雖然波蘭確定的卡廷慘案的紀念日其實是4月13日，但總統(tǒng)出席的這次活動原計劃4月10日10點舉行，總統(tǒng)專機6點50分從華沙起飛，預計9點半左右能夠到達卡廷，他們參加完這個活動后，當天下午就會馬上返回。”

結果無人生還。從4月10日下午開始，死難者的遺體在經(jīng)過DNA鑒定后，分批次運回華沙。那是難以想象的慘烈，直到4月17日，畢蘇斯基廣場上為全部96名遇難者舉行追思哀悼會的時候，還有21位遇難者的遺體未能找到。祖伊絲·古斯特（Zosi Gust）曾經(jīng)是團結工會瓦文薩時期的第一秘書，也是亨利和克什斯托夫共同的朋友。當看到她的名字出現(xiàn)在最初的遇難者名單中之后，亨利馬上就給克里斯托夫打了電話，他說：“我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的，結果非常幸運，布什告訴我，他幾分鐘前剛剛跟她通過電話，她因為身體不舒服臨時沒有上飛機，她還活著，真像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