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22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瑾妃的五十整壽,為了給瑾妃祝壽,我隨祖母、嫡母、姐姐一清早就進了宮。
永和宮大變了樣,前殿抱廈東西兩側(cè)都放下了竹簾,宮門口的屏門上掛上了印有金龍式樣的大壽字,宮門南面搭起了木板架,做臨時舞臺,抱廈里面東邊和西邊都放上了沙發(fā)。太監(jiān)宮女都換上了新裝,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永和宮熱鬧異常。整個祝壽過程已記不太清了,但對文藝節(jié)目我印象很深。文藝節(jié)目開始,抱廈的東面坐著溥儀、溥杰,西面坐著姑母、婉容(宣統(tǒng)皇后)、淑妃(宣統(tǒng)妃子)和我祖母、嫡母及我們姐弟。
節(jié)目的內(nèi)容很多,有“抓鬏趙”的蓮花落《老媽進京》,焦德海、劉德智的相聲和“快手劉”的戲法。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焦、劉二位說:“今天能進宮說相聲,是托萬歲爺和端康主子(指瑾妃)的福氣。為瑾主子祝壽,祝瑾主子大吉大利,萬壽無疆。”焦、劉相聲說得溥儀很高興,馬上賞給了一百塊大洋。“快手劉”變戲法,變出一百只麻雀,示意“百鳥朝鳳”。當(dāng)這一百只麻雀飛出來時,宮里可熱鬧了,溥儀、溥杰都站起來捉麻雀,東撲西撲。我也想下去,但當(dāng)著姑母和祖母的面不敢放肆,只好坐在一邊看著笑。
瑾妃和珍妃的性格恰恰相反。瑾妃在家里做閨女時是長女,能委曲求全,是個有心計的女子,進宮后在慈禧的高壓下,對妹妹的遭遇只能報以同情之心,對慈禧的橫行霸道是敢怒不敢言。長時間的悶氣只能憋在心里,等到四十多歲時,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并得了甲狀腺肥大病,眼珠往外努著。從宣統(tǒng)皇帝大婚后,姑母病了很長一段時間,為了探望姑母的病情,我又隨祖母進了宮。瑾妃對祖母說:“從皇上大婚,我就沒有好過,大婚那天用的是洋鼓洋號,半夜里敲得我心都要蹦出來了(大婚是午夜進行)。最近幾年我總感到不舒服!”祖母免不了安慰一番,就出宮去了。
有一次瑾妃看病,我正在永和宮內(nèi),姑母坐在后殿西里間的炕沿東邊,炕中間擺著炕桌,炕桌的兩頭是壓頭桌,我站在正間太師椅后面。這時瑾妃問:“御醫(yī)可到?”太監(jiān)馬上上前答話:“稟主子,御醫(yī)在外面侍候著哪。”瑾妃說:“傳吧。”太監(jiān)忙把正門打開,兩位御醫(yī)走了進來。一位是張伍喬大夫,一位是趙友琴大夫。因為他二位經(jīng)常給我看病,所以我也認(rèn)識。
御醫(yī)邁進門檻,馬上跪倒在地,面向西叩了三個頭,然后跪行至瑾妃面前,再叩三個頭。這時瑾妃向御醫(yī)說明了自己哪兒不舒服,有幾天了。御醫(yī)開始一左一右按著瑾妃左右腕脈,過了一會兒二位御醫(yī)交換了位置,又按了一回脈。號完脈后,瑾妃開始詢問自己得了什么病,吃什么藥好(姑母對中醫(yī)頗有研究),御醫(yī)一一作了回答。這時瑾妃說:“你們開方去吧。”御醫(yī)說了聲:“喳!”連忙叩頭,站起身來貓著腰后退到殿門口,退著邁出門檻,轉(zhuǎn)身出宮開方去了。我看了很好奇,怎么跪著向前走?怎么還貓著腰退出?當(dāng)時我怎能明白宮里和宮外是兩個時代,兩種天地呀!
從那時起姑母身體就時好時壞,也就更加思念自己的母親和親人。早在好幾年前,瑾妃為了能每天見到母親,就特意潛心設(shè)想了一計,為我家在景山東街東側(cè)中老胡同,購買了一套房產(chǎn)(中老胡同32號及33號旁門),這套住宅院子很深,東院有個花園。花園里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個小亭子,站在亭子上用望遠(yuǎn)鏡向西南方向望去,正好是故宮。我祖母在和姑母約定好的時間里,登上亭子,這時瑾妃也登上御花園靠東北面的亭子互相用望遠(yuǎn)鏡?望。祖母每次都要看到瑾妃下山回宮,才放下望遠(yuǎn)鏡,再往西南方向望好一陣子才含淚走下亭子。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地望了多年,直到瑾妃病倒,家里人怕祖母知道后傷心,就再三勸阻,祖母這時也病魔纏身,才算罷休。
二位姑母從入宮到清帝國滅亡,她們從未回家省親。直到祖母辦七十大壽,瑾妃才借機會回家看望了一次母親和親人。
瑾妃省親后不久就病故了,這時正當(dāng)祖母也病癱在床上,沒敢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她。
姑母病危時,父親和嫡母前去看望過她。去世后靈柩就停放在永和宮內(nèi),當(dāng)時正是1924年馮玉祥回師北京,宮里亂成一團,我家也無人敢進宮去。直到瑾妃出殯時才通知我家,只有父親參加了出殯儀式。后聽父親說出殯很簡單,一切都從民國制度,靈柩停在廣化寺里。過了沒幾天嫡母帶著我和弟弟去吊唁,進了廣化寺只見十幾個反穿皮襖的太監(jiān)在守靈,姑母的靈柩罩在棺罩里,棺罩有一兩丈高,我們跪下給姑母叩了最后三個頭,就隨著嫡母回家了。
珍妃進宮十幾年,瑾妃進宮三十幾年,她們過著極為奢侈腐化的生活,同時也受盡了封建禮教的約束和摧殘;雖得到了地位和財寶,卻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愛與自由。二位姑母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在那座陰森森的紫禁城里,度過了自己抑郁凄清的一生。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