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奴才,董其昌
誰說書生文弱?明代后期的江南書生,文武都不輸人。學官下來考察,以前是屏息執(zhí)敬,唱名序坐,后來則大呼小叫,尋朋喚友,任意座次。據(jù)一個叫伍袁萃的人回憶,如果有人得罪諸生,無論是官長還是鄉(xiāng)紳,立遭群起而攻,文則編故事來罵人,武則攘袖出拳,顯示一下南方之強。還有更厲害的,市井之人相爭,常威脅說“我雇秀才打汝”—這些有趣的景象,時人以為是世道人心之一大變。
為什么這種變化首先發(fā)生在江南?原因之一,是那時的江南商業(yè)發(fā)達,讀書人要吃飯,已不必全指望田畝和官場;既然誰家的銀子都是白的,仕途的籠絡力量,雖仍居首,已非獨大??既∩鷨T,便已減免賦役,此后能中舉固好,不能登仕,也有很多活路。
萬歷四十年元宵節(jié),涇縣幾個童生去某顏鄉(xiāng)紳家看戲,發(fā)生沖突,一個童生被毆死。僅一天時間,周圍五縣的童生便發(fā)動起來,圍攻顏家,把家財搶得精光。類似的事件,自萬歷中葉以降,接連發(fā)生,以至于有人認為,古之所謂“士農(nóng)工商”四民,如今只余三民,士子汲汲于利,無異于商人。
當然,他們仍是士人。江南文風最盛,士林的一些變化,往往于此地始。比如王學帶來的道德松懈,對江南的影響,就比對北方的影響大些。但如能拋開道德的眼光去看,風氣的這種變化,也不很壞。讀書人敢以下凌上,靠的是人多,“事關一人,乃倡通學,事關本學,乃聯(lián)各學”,遂成地方政治中的一大力量。
不妨以董其昌的家難為例。“字如其人”之類的話,是完全靠不住的,但如果沒有萬歷四十四年的事件,董其昌的名譽,也不會像后來那樣不佳。那時他告病在家,優(yōu)游林下,順便大發(fā)其財。董其昌白手起家,至家產(chǎn)極為可觀,既不來自做官的收入,也不盡靠字畫所得,主要的源頭,還是大批的“投靠”(明代賦稅制度下特有的一種現(xiàn)象)。投靠來的人員,便是“家人”。在勢家,往往為豪奴悍仆,專恣橫行,聚斂多方。
先是董其昌的兒子與人爭奪使女。董家勢壓鄉(xiāng)里,輿情早已不服,事情一出,便有讀書人編出唱本,“白公子夜打陸家莊,黑秀才大鬧龍門里”云云,丑詆董家,在閭巷流傳。事情傳到董其昌耳中,他又羞又怒,懷疑唱本是出自親戚范昶之手,逼他來對質。范昶受了委屈,回家十來天就氣死了。范妻上董家叫罵,又被董家的悍仆把范家的使女痛毆凌辱一番。
范昶父子都是秀才,此事便在讀書人中激起公憤。一郡生員為范家鳴不平,先是向官府控告,繼而飛章傳檄,遍及大街小巷,連街上的小孩子也在唱“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三縣一衛(wèi)的百姓齊來華亭,擁擠于道路兩旁,不下百萬,罵聲如沸,無從強壓。而董其昌的兒子和豪仆們不知進退,又從“打行”雇人,把守家宅,更激人怒。董家遂被焚搶,三處住宅燒為白地,家產(chǎn)一空,董其昌一生搜集的字畫也成灰燼。
董其昌事后力主把賬歸到諸生頭上,不是沒有道理。諸生事前有鼓噪之功,事后連狀訟冤,以輿論相抗,使得此事不了了之。一篇冤狀里說的“海內但聞其虛名之赫奕,而不知其心術之奸邪”,幾百年之后,還有人拿它來評價董其昌,可見得罪多士,自古便是做不得之事。有人為董其昌分辯說,他兒子及奴仆的胡作非為,他未必知悉。無論如何,既為家長,算在他賬上,也不算怎么冤枉。何況董其昌虛名雖高,但在朝政中并無多大勢力。后來的錢謙益,魚肉鄉(xiāng)里細民的程度,只在董其昌之上,不在其下;但他外有東林黨的支持,內有曹太監(jiān)之助,便有告訐,也搬不動他。東林黨還有力量把錢謙益的名譽洗刷得干干凈凈,假如沒有降清一節(jié),錢謙益的名聲定然比董其昌高出一大截。
歷代都有名士,而以晚明的名士最闊氣。誰家也沒有聚寶盆,錢從何來?從一方面說,四民混然,而士風先于世風而下,將是非、骨氣棄在一邊,追勢逐利,縱情聲色;從另一方面說,千年禮法,從內部發(fā)展出自己的破壞者,讀書人有從彀中逃出之勢,逃亡中的混亂也是難免。只是數(shù)十年后,新朝新政舊心腸,徒有晚明之頹唐,而無其銳利,也無其方向了。
據(jù)說董其昌經(jīng)此一變,字也寫得好了,畫也畫得好了,不知是否?,F(xiàn)在流傳的他的字畫,真少偽多,也難用來分析。我想那多半是臆測之言,就如同人們喜歡將作品與藝術家的經(jīng)歷連在一起—那種聯(lián)系定然是有的,也定然不在我們通常以為的模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