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愷,美國學者,漢學家,在梁漱溟研究上堪稱第一人。著有《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兩難》、《這個世界會好嗎?》、《吾曹不出如蒼生何》、《洋話中華文明史》等。
問:你曾在1980年和1984年兩次訪問梁漱溟先生,第一次訪談內容以《這個世界會好嗎?》出版,第二次訪談內容以《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出版。兩次訪談有何不同?
艾愷:我于1980年訪問梁先生之后,一直和他保持聯(lián)系。我心里一直認為首次的訪談資料為珍貴的歷史文件,越想越覺得梁先生是位獨特的歷史人物---他的生命貫穿了20世紀前80年中國的每一個重要歷史事件,他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獨特且驚人的見證者。
在第一次訪談中,我的問題被梁先生的答案所引導,他有意提供自己對儒家和道家思想的觀點。在第二組訪談中,我的問題完全集中于梁先生漫長且曲折的一生中所認識并交往的歷史人物,希望保存他能記住的東西。
問:你寫的梁漱溟先生的傳記為什么定名為《最后的儒家》?
艾愷:我把傳記起名為《最后的儒家》,不是因為他的思想,而主要是根據(jù)他的為人。儒家的觀念是,一個人對社會是有責任的。梁先生一向崇奉明代泰州學派的思想主張,也算是王艮的傳人,非常重視實踐。他表里合一,不隨波逐流,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
從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來,我認為就算再過100年,梁先生仍會在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與許多20世紀的儒家信徒相比,他更接近傳統(tǒng)儒者的形象---確實地在生活中實踐思想,而非僅在學院中高談闊論。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體現(xiàn)對儒家和中國文化的理想,就這點而言,他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問:陳丹青曾用"民國范兒"形容那個時代的坦然率真和色彩斑斕,你覺得梁先生和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身上是否有某種共同的特質?
艾愷:那時我相當不解,一個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家,又是儒家?既認同馬列思想,又贊許基督教?后來終于想通了,這種能融多種思想于一體、集各種矛盾于一身的特點,正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質。
春秋戰(zhàn)國時,百家爭鳴,各家學者雖有許多辯論,但并不將自己限定為特定的一家。比方說現(xiàn)在我們討論孟子與荀子,認為他們雖然一言性善,一言性惡,但都是儒家。然而在當時,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認為自己是儒家。我們今日習以為常的學術分類,其實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為諸子百家分門別派而發(fā)明出來的體系。先秦諸子雖然路線不同,但他們都共享一個宇宙觀,認為宇宙是一體而有機的,天地間的每個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關聯(lián),所以在這樣的宇宙觀里,沒有絕對的矛盾,只有相對的矛盾。只需留心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實大部分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融合各類思想于一身。晚清的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場與今古文經(jīng)學上分踞兩極,但同樣都將佛家、西方思想及儒家融入他們個人的學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