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祖朱棣
長陵的主人朱棣,就是這樣一位"雄主",雖然排得比較靠后。跟那些入了秀才們法眼的皇帝們一樣,朱棣很有點可供炫耀的事功,他重建了北京城,特別是修了座今天算作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皇宮,同時還有一座供他死后享用的皇宮;附庸風雅,著人編了部《永樂大典》;真格好武,將蒙古人趕得離北京遠了一點;最露臉的是派身邊的大太監(jiān)鄭和帶了一支龐大的船隊下西洋,開創(chuàng)了當時世界遠航史的新紀錄,至今中國人提起來,還激動不已,盡管當時人家不過是想打探建文帝的下落,生怕他那個倒霉的侄子什么時候東山再起。
不過,這位"雄主"殺人和糟蹋起人來,也照樣是大手筆,不僅殺人如麻,而且表現(xiàn)出超常的嗜血欲。為了一點宮闈丑事居然一次就誅殺宮女二千八百余,而且親自監(jiān)刑,看著將這些無辜的少女一個一個凌遲處死。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廢止的人殉制度,在朱家王朝居然能夠復活,雖然始作俑者是他那同樣"雄才大略'的父親,但他在執(zhí)行祖制方面,一點都不遜色,三十多個他生前喜愛的女子活生生地遵他的指令隨他去了長陵的地下,而不知姓名的殉葬者據(jù)說不知凡幾。在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社稷之后,凡建文帝的忠臣,遭凌遲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剝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燒了塞給本人吃的有之,將受刑者的兒子割了塞給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連九族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同樣,幾乎所有的酷刑都是在朱棣眼皮底下進行的,看來,所有的這些地獄里的勾當,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最令人發(fā)指的是他對建文帝忠臣家屬的處治,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殺光了,剩下的女眷則被沒入教坊,由朱棣親自派人監(jiān)管著到軍營做軍妓,每日每人要被二十余條漢子糟蹋。監(jiān)管人凡事直接請示朱棣,而朱棣也為此下了許多具體的詔令,指示要這些可憐人多多"轉營",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懷孕的,生下男孩做"龜子",女孩則"長到大便是個淫賤材兒",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門外著狗吃了。"
在中國有皇帝的時代,忠義是做人的大節(jié),也是統(tǒng)治性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內容,任何兩個或者多個在政治和戰(zhàn)場上競爭或者廝殺的對手,都不能不提倡忠義。每個競爭的勝利者,即使自身有著充分的正當性,當面對對方寧死不屈的效忠故主者的時候,如果不能招降他們,至少在殺了他們的同時,也要表示對這種行為的欽敬,以厚葬、撫恤親族之類的舉動以示表彰。盡管可能這樣做的時候,一肚皮不樂意,只要你不想淪為草寇,還想成點氣候,就得這樣做。因為禮遇死的是給活的看,一方面是讓自己的部下為自己賣命,一方面則表示對社會公意的尊重,特別是當勝利的一方不那么占理的時候,就更是得靠這種假仁假義收買人心。像朱棣這樣,惱羞成怒且喪心病狂地夷九族夷十族地虐殺對方的忠臣義士(特別是像方孝孺這種并沒有對他造成過什么危害且德高望重的儒者),而且那樣對待他們的家屬,真是達到了古今罕有的境地。當年,東晉的司馬氏當王導對之講起他祖先對曹魏的種種殘暴之舉的時候,掩面而哭,說若如是,則國祚不永,而我們這個朱家皇帝,所行所為,超過當年的司馬昭不知多少倍。
對于這樣一個皇帝,能不能僅僅因為他有過那么些似乎很耀眼的事功,就閉上眼睛不看他的殘忍和無恥,給他三七開?姑且不論那些事功如何勞民傷財,兀了蜀山,窮了百姓,空了國庫,僅僅為了給他采金絲楠木,進山一千人,出來不足五百,再運到北京,相死于道者,又不知凡幾,那種種嗜血之舉,是人能做出來的嗎?
我們的歷史是人的歷史,世界是人的世界,總要逐漸變得人道才是,這樣,歷史才能進步。人道的尺度,理應是歷史人物評價的底線,離了這個尺度,僅僅把眼睛盯在所謂的事功上,這樣寫出來的歷史就是一個荒唐的歷史。多少年來,雖然我們一直嚷著奴隸們創(chuàng)造歷史,但骨子里卻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英雄史觀,眼睛只能看見大事,至于無辜人命喪失。只看做是必要的代價。我的一位朋友說,中國沒有宗教,歷史學就是宗教,惡人暴君,怕的就是青史上留下惡名。如果我們因為暴君的事功就寬宥或者無視他的殘忍,甚至為他的所謂事功而歌功頌德,那么我們今后的歷史就將有越來越多的殘忍。這樣的歷史觀,是到了該反省的時候了。如果修了大運河的楊廣是一個人所不齒的"煬帝",那么派人下西洋的朱棣同樣應該是"煬帝".他的子孫將他捧成"成祖文皇帝",那我們現(xiàn)在人理應清醒一點,干嗎非得要跟著朱家的子孫屁股后面爬,不僅自己爬,還給朱棣塑像(塑成那么一個巍峨高大且正義凜然的樣子),塑像前面放上供人下跪的墊子和上供的功德箱。其實,朱棣就是一個煬帝,謚法云:好內遠禮曰煬,貪酷無道曰煬,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