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政治聲望與號召力當然首先源自劉備的親民風格,其次則來自于劉備興復漢室的政治號召。
就第一點來說,早在平原時期,劉備就在“人民饑饉,屯聚鈔暴”的環(huán)境里,“外御寇難,內(nèi)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眾多歸焉”.至于第二點--所謂興復漢室云云,恐怕更多的是諸葛亮的政治理想。至于劉備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曹,更多的似乎仍然是一種性格使然。
當建安三年劉備投曹之時,曹操待之以非常之禮,但是,非常之禮背后往往隱藏著非常的危機。事實上,當劉備勢窮來投之時,曹操的智囊團就已經(jīng)分裂為主殺與主留兩派。到曹操說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時候,也就注定了劉備后半生如果想繼續(xù)留在曹操手下,必須十二分地夾起尾巴做人。甚至即便如此,多疑殘殺的曹操是否能容得下劉備,都是一個大問題。更何況,劉備的本性恰恰是寧折不彎,只不過是經(jīng)驗和慘痛的經(jīng)歷教會了他忍耐。也可以說,劉備的忍耐是非本性的,是為了更高層次的不忍耐。
寧做四處被追打的斗犬,也不當寄人籬下的哈巴狗,這就是劉備的人生信條。所以他敢在當安喜尉的時候鞭打督郵,也敢于在兵不滿萬、將只關張的情況下挑戰(zhàn)舉世無人敢惹的曹公孟德。雖然一次次被擊敗,卻又總能一次次逃脫,一次次卷土重來。如此反復,終于有了三顧茅廬的機遇和火燒赤壁的奇跡般轉(zhuǎn)折。
陳壽給劉備的評語是:“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云爾。”很是切題。
一顧茅廬可謂劉備的轉(zhuǎn)捩點。三分天三下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一經(jīng)提出,劉備集團第一次擁有了明晰的發(fā)展戰(zhàn)略。諸葛亮與魯肅聯(lián)手促成孫劉聯(lián)盟,則使這個戰(zhàn)略具備了可行性。從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zhàn)到建安二十四年奪取漢中,這Il年堪稱劉備的全盛時期。從屢戰(zhàn)屢敗到連戰(zhàn)克捷,從無立錐之地到跨有荊益二州。歷史的激流旋轉(zhuǎn)得如此急速,大有讓人目不暇接之勢。而新的劇變就潛伏在這一帆風順的輝煌之下。
當劉備與曹操爭奪漢中之際,為了牽制曹軍在漢中方向的集結(jié),關羽的荊州軍在中原戰(zhàn)場發(fā)起了一連串的軍事行動,從策反曹軍邊境守將直到雙方正式開打。本來只是一個有限的牽制行動,卻因為過于順利的軍事進展而一步步失控,最后演變成曹劉之間的一場主力會戰(zhàn)。關羽太過專注于軍事斗爭,而忽略了外交戰(zhàn)場的暗潮涌動。就在他拔襄陽、圍樊城,水淹七軍,達到一生軍功的頂點時,卻突然遭遇了呂蒙白衣渡江的襲擊,并最終在曹、孫兩軍的夾擊下全軍覆滅。
荊州的丟失和關羽集團的覆滅,對劉備顯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并非致命一擊,如果繼續(xù)忍耐,逐步恢復和孫權(quán)的聯(lián)盟關系,沒有了曹操之后的中原,究竟鹿死誰手實在尚未可知。更何況此時又發(fā)生了曹丕篡漢的事件,這對一向標榜匡扶漢室的劉備集團而言,無疑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可是,劉備并沒有全力對付靠篡漢新成立的曹魏政權(quán),反而決定東征孫權(quán),奪回荊州。
劉備這一決策的失策之處,當年趙云就已經(jīng)分析得很明白:“國賊是曹操,非孫權(quán)也,且先滅魏,則吳自服。操身雖斃,子丕篡盜,當因眾心,早圖關中,居河、渭上流以討兇逆,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以迎王師。不應置魏,先與吳戰(zhàn);兵勢一交,不得卒解。”
正是基于這段分析,頗有一些后人覺得劉備口口聲聲宣揚的匡扶漢室,不過只是一個宣傳口號而已。從而覺得劉備這個人就是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
是否如此呢?
首先,如果劉備真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偽君子,他就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與孫權(quán)開戰(zhàn),姑且不說這個時候他攻擊關中,是否能成功,但至少他拋開曹魏而攻擊孫權(quán),必將使其一貫的政治聲望遭遇一次重大打擊。
其次,從外交上講,國際政治斗爭,本來就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黃初二年,魏、吳之間已經(jīng)因為襄陽、樊城歸屬問題發(fā)生軍事摩擦,這個時候劉備要做的絕對不是伐吳,那只能是把別人的架搶過來打,而應該繼續(xù)靜觀其變才是。
最后,從軍事學的角度講,老于兵事的劉備也不可能不知道,丟失荊州之后,孫劉之間隔著的是三峽。誰先進攻,誰就要先穿越數(shù)百公里的峽谷。沿途地勢險要,交通不便,多霧少飲水,誰先動手誰不利。除非是趁敵軍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襲擊??墒?,關羽在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被殺,曹丕第二年篡漢,是為魏黃初元年,又過了一年,也即魏黃初二年、蜀漢章武元年的七月,劉備才出兵伐吳,奪取巫縣后又暫停行動,直到黃初三年、蜀漢章武二年的二月才又發(fā)起全面攻勢,突然性早已不復存在。
當然,也有人認為劉備的軍事才能本來就不高。博望坡之戰(zhàn),漢中爭奪戰(zhàn),可謂劉備集團在對抗曹操的過程中兩場很出彩的勝利。在《三國演義》中,這兩個勝利都被歸入了諸葛亮的名下,可歷史上,這兩仗都是劉備親自指揮取得的勝利。博望坡之戰(zhàn)時,諸葛亮還在隆中高臥。而奪取漢中時,諸葛亮被留在了成都,負責為前線運輸兵員、糧草。這又怎么能說劉備軍事低能呢?
可以說,劉備的伐吳在政治上、外交上和軍事上都是完全不可思議的瘋狂行為。解釋這不可思議的答案,其實早由敵國的一位智囊答出了。
關羽死后,魏國內(nèi)部曾發(fā)生一場關于劉備和孫權(quán)是否會開戰(zhàn)的大爭論。劉曄認為一定會開戰(zhàn),其理由就是:劉備和關羽“義為君臣,恩猶父子”.而以劉備的為人,不可能不給關羽報仇。
問題其實并不復雜,就在于劉備已經(jīng)老了。人一老,往往不講理,更何況劉備本來就是一個極有個性而且重人際感情的異類政治人物。
但劉備畢竟是個政治家,是一國之君。諸葛亮、趙云的反復勸諫,諸多重臣的堅決反對,不可能不對劉備的決策產(chǎn)生影響。這或許就是劉備拖了三年遲遲沒有發(fā)起進攻的一個主要原因。偏偏就在這個微妙的當口上,張飛又被暗殺,而兇手又投奔了孫權(quán)。這一事件最終扼殺了諸葛亮與趙云阻止劉備東征的最后一絲希望,也鑄成了劉備和蜀漢政權(quán)最大的一個悲劇性事件。
劉備的一生也就不免要在火燒連營的灰飛煙滅,與白帝城托孤的凄凄冷冷中落幕了,留在史書中的劉備,既不是演義中的忠厚傻二哥,也不是奸詐偽君子,而是個性鮮明、特立獨行的不屈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