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談“簡繁體之爭”:歷史上繁體字也是簡化結果

時間:2016-03-07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長江日報 作者:宋磊 點擊: 載入中...

 

    詩人北島發(fā)起,“活字文化”近日推出“視野叢書”,由中信出版社邀請6位學者、作家、藝術家,就20世紀的歷史經(jīng)驗和歷史書寫為題,一人出書一本,以表現(xiàn)文字承載的思想。


    著名藝術家徐冰參與其中,出書《我的真文字》,為他的首部個人文集。從《天書》到《地書》,徐冰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漢字再造密切相關,對漢字與中國文化的親緣、運用方式,他有著獨特的思考和理解。


    近日,記者來到徐冰在北京的工作室,就當下文字運用、理解等話題與他暢聊。他表示,在當下“折騰”文字,的確是件有意義的事兒。


    觸碰文字就是觸碰文化的根本


    作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當代藝術家之一,徐冰的藝術作品享有國際聲譽,曾獲美國國務院AIE藝術勛章,作品被多國藝術機構收藏。徐冰的代表作《天書》《地書》均以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或將文字打散重構,或徹底再造。分析創(chuàng)作起因,他認為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相關。


    徐冰小時候,母親在北大圖書館學系工作,因工作忙,常把徐冰關在書庫里,讓徐冰很早就面對各種版式、字體的書,對文字有了強烈的印象。學生時代,徐冰經(jīng)歷漢字簡化運動,在他最初的文字概念中,埋下了一種特殊的基因:顛覆--文字是可以“玩”的。


    “文革”后,徐冰讀書如饑似渴,大“啃”西方理論譯著,卻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讀得多了,反而思想不清楚了,覺得丟了什么,產(chǎn)生認識“錯位”.“就像是一個饑餓的人,一下子吃得太多,反倒不舒服了”.


    這種經(jīng)歷和感受,讓徐冰之后與文字“糾纏不清”.徐冰認為,觸碰文字就是觸碰文化的根本,因此,他對自己以文字為母題的創(chuàng)作,充滿敬畏,同時夾雜調侃,這種創(chuàng)作讓他的思想從混沌轉向清晰。徐冰常說,他的“文字”像電腦病毒,卻在人腦中起作用--在可讀與不可讀間,人們的思維模式被打亂,思想惰性不再,在新拓展的思想空間中,人們可找回認知原點。


    徐冰把那些他自造的、看不懂的文字稱作“偽文字”,而那些表義的、能被人看懂的文字是“真文字”.他認為“偽文字”不是用來讀的,是用來看的。“它啟發(fā)我們:對那些習以為常、熟視無睹的東西,我們必須換一個新視角去看。這在當下是非常重要”.


    “偽文字”中見文字的尊嚴


    《天書》是徐冰最具知名度的代表作,也是他首個以“偽文字”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作。


    1986年的一天,徐冰突發(fā)奇想:做一本誰都讀不懂的書。想法一出,讓他激動,他對自己提出要求:這本“書”應非常像真正的書,每道工序必須一絲不茍。


    徐冰準備好活字用的木塊,找來鋸和梨花板,準備投入創(chuàng)作。問題來了:要把每個活字塊的六面鋸成絕對90度,非常困難,看起來整齊的木塊,一旦在字盤中擠緊,表面就高低不平。在試印時,徐冰想了個辦法:將活字字面朝下,倒扣在玻璃板上,再將活字間距間注入熱膠泥,冷卻后翻過來上墨,過程相當麻煩。


    為保證這本書像真書,正式印書時,徐冰放棄了版畫印刷,而找到一家專門印古籍的鄉(xiāng)村印刷廠,全手工印刷。


    從1987年到1991年,耗時4年,創(chuàng)造4000多個自創(chuàng)字,《天書》最終完成。這本不能稱作“書”的書,有真書的嚴密邏輯和結構,冊序、頁碼、題目、跋文、注釋等應有盡有,甚至可以按目錄上的頁碼,查找到分冊中對應的章節(jié)題目。這些嚴密的層次,讓看書人獲得與翻閱經(jīng)驗吻合的生理節(jié)奏感。


    費時耗力,徐冰做了本不能讓人讀懂的書。但《天書》在世界各地展出,廣受好評,還被編入多本國際藝術史教科書。在這些漂亮的“漢字”前,有觀眾感嘆:“我看到了文字的尊嚴。”還有觀眾說:“它讓我警覺文化與我們的關系。”


    之后,徐冰嘗試將漢字、英文相融合,將26個英文字母對應26種書法筆畫,再將英文單詞中的字母轉化為筆畫,重新組合“文字”,被稱作“英文方塊字書法”.1999年,他的這一嘗試獲得美國文化界最高獎--“麥克·阿瑟獎”.


    用圖形符號做大書,嘗試普天同文


    在創(chuàng)作《天書》《英文方塊字書法》等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后,徐冰的文字創(chuàng)作轉向圖形化,作品中的字,大多能讓所有人看懂。


    2003年,徐冰注視著口香糖包裝紙上,上面三個圖標,示意要將吐掉的口香糖扔到垃圾桶,引發(fā)他的思考:“用幾個標識就可以說一個簡單的事情,用眾多的標識,一定能講一個長篇的故事。”此后,徐冰開始大量收集、整理世界各國標識,研究符號,并在2006年后開始《地書》的創(chuàng)作。


    《地書》是一本無論引進到哪國都不用翻譯的書,100多頁沒有一個傳統(tǒng)文字,用各類標識寫成,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白領的24小時。《地書》不僅是藝術品,也是一本有國際書號的真書。徐冰對這本書的興趣在于:圖形符號作為文字到底能表達到什么程度?“我不希望它已經(jīng)具備的能力被浪費。”這本書在多個國家出版,受到世界各地讀者、尤其是青少年喜愛。“《地書》表達了我對當今文字趨向的看法,以及普天同文的理想。我知道這個理想太大了,但意義在于試著去做”.


    2011年,徐冰創(chuàng)作裝置作品《鳥飛了》,這件作品由500多個不同書體制成的“鳥”字組成。“鳥”字從簡體印刷體起飛,向繁體印刷體、楷書、隸書、小篆,一路演變,最后成為象形古文的“鳥”,成群飛向窗外。“此時的中文變得很簡單,文字符號又回到了與自然關系的原點上,在這原點上,是超越語種界限的。”

 

    希望通過“創(chuàng)字”提醒大家中國文化優(yōu)的部分


    徐冰的工作室由一間小區(qū)商鋪改造而成,內部寬敞整潔,絕少雜物,畫框、書籍擺放有序,如同文人書房。


    他的創(chuàng)作以裝置藝術為主,但他的工作室里幾乎看不到一件裝置。這里如同一個文字的世界,填滿白墻的是一框框與文字相關的創(chuàng)作。一組“英文方塊字書法”格外搶眼,徐冰認真書寫那些讓人無法讀懂的自創(chuàng)文字,工整而不失韻律,如同一首意境深遠的古詩。


    “我喜歡美的東西。文字很美。”徐冰說,來工作室之前,他還在家里寫了會兒英文方塊字,這種他自創(chuàng)的書法,他一直堅持在寫。字形中,中西方文化形成沖突,讓他思索兩種文化之間的關系,“這對我的思維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思想在慢慢打磨”.


    徐冰是一位藝術家,但多年對文字的研究和思考,讓他跨界文化研究,并感悟深厚。在1小時的訪談中,他縝密的思考、嚴謹?shù)挠谜Z,讓他更像一位學者。“文字讓我受益太多”,徐冰承認,文字讓他不得不思考一連串問題:中國人的性格、思維、看問題的方式,中國為什么是今天這個樣子?在文字中找答案,新知源源不斷。


    徐冰坦言,“偽文字”主題創(chuàng)作方面,他還沒有新的想法,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英文方塊字書法”,會被他視為必要功課,必須寫下去。“我越寫越意識到,這些字可以寫到無限好,永無止境。它們值得我寫一輩子,因為它所能窮及的深度是無限的,正如人生境界的提升,在書寫中無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漢字中蘊含中國哲學


    讀+:漢字與中國文化及本質的關系是什么?


    徐冰:中國人的性格、思維、看事情的方法,審美態(tài)度和藝術的核心,甚至生理節(jié)奏,以及中國人為什么是今天這個樣子,其實都和“漢字的方式”有關。


    古人開始讀書,要先敬拜漢字多年,“拷貝”成千上萬的漢字,模仿、摹寫,每寫一個字,如同畫張小畫。這就是拷貝文化,中國文化中特色鮮明的一部分。中國人繪畫、紙抄紙的傳承方式,再到詩詞中的用典,都與摹寫相關。


    漢字的間架結構簡直就是一種哲學,這種哲學潛移默化在生活中。我一位西方朋友上世紀80年代來中國時感嘆:從不同方向來的兩大群自行車,沒人指揮,“亂成一團”后,各走各的方向。中國人善于在即時的先決條件下,對問題做出判斷,這奇妙的“運行法”與筆畫關系一定有關。因為漢字筆畫、間架搭配的最高境界就是“相安無事”“化險為夷”.


    讀+:很多文字起源時都是象形的,但大多已經(jīng)消失,為什么只有中國文字能傳承到現(xiàn)在?


    徐冰:那些在起源時是象形文的字,大部分發(fā)音都是黏著語系,發(fā)音一串串的。正因為他們不是單音節(jié)發(fā)音,只能都變成了拼音文字。漢字是復音節(jié),一個音對位一個符號,成為唯一活著的象形系統(tǒng)的文字。


    電腦技術讓漢字更好傳播


    讀+:漢字所代表中國文化中最核心、最特殊的那部分基因是什么?


    徐冰:太多了。比如說,漢字具有特有的莊重、尊嚴,它不僅僅被使用,其本身有一種在功能性之外的文化表達。“字如其人”,書法因為其筆畫、結構的復雜性,可以反映人的修養(yǎng)、品位、性格,以及對文化的敬畏程度。所以,科舉考試要考書法。


    讀+:漢字原有的這種基因是否在當下有所丟失?


    徐冰:的確,由于電腦技術、輸入法的普及,漢字的尊嚴性被不同程度地忽視。


    但電腦也不是漢字傳承絕對的敵人。就當代字體來說,電腦設計出新字體,無不反映漢字“外殼”的重要性。什么場合用什么字體,這個傳統(tǒng),中國人很講究,電腦技術電腦字庫某種程度還促進了這部分特性的發(fā)展。


    不可否認的是,書寫的消失將會繼續(xù)改變漢字文化圈的文化性格,這在幾代人身上定會反映出來。


    讀+:你曾說,我們祖先發(fā)明的活字印刷并不適合漢字系統(tǒng),而更適合拼音文字,那么,漢字的象形性,是否影響它的傳播?


    徐冰:不能這么說。從歷史上看,活字印刷術確實不適合漢字,所以很少被普遍使用,但排字印刷不便的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先進科技輕松解決了。


    到了今天,很多事情得重新界定。曾經(jīng)有人說漢字不適合這個時代,不便被電腦技術傳播,但這種狀況早已改變。輸入法的創(chuàng)新,讓電腦漢字輸入比拼音文字更快、更準確。正因為漢字有四聲,漢字包含的信息更密集,反而讓數(shù)字系統(tǒng)更易識別,比如語言輸入。


    時代不一樣了,人們運用漢字的方式自然會變。其實,書法的演變也緊跟技術的發(fā)展,從沒紙刻骨頭,形成甲骨文,到寫在竹片上的漢簡文字,到書寫在錦或紙上,再到后來印刷術造就了鉛字體,現(xiàn)在,電腦技術創(chuàng)造了更多具有現(xiàn)代感的字體。


    歷史上的繁體字也是簡化的結果


    讀+:“簡繁體之爭”持續(xù)到現(xiàn)在,不少人提出恢復繁體字,在這個問題上,你持什么態(tài)度?


    徐冰:就功用性和生產(chǎn)力的節(jié)約來說,任何時代,文字的演變都要遵從快捷、省時、高效的原則。為什么簡體字替代了繁體字,得以普及?正因為它易學好記省時、省力。


    很多人對簡體字的普及不高興,認為繁體字是中國五千年文明的沉淀,簡體字簡直就是踐踏文化,但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中國文字一直在發(fā)展,繁體字也是發(fā)展了五千年的結果。難道文字發(fā)展到繁體字后,就不許發(fā)展了嗎?當然不行。


    文字的發(fā)展從不遵從文化的承載、美感。從情感上說,偏好繁體字可以理解,因為它有更多象形成分,更能代表中國人特有的認識事物、看世界的態(tài)度。但問題是,這只是文字的外在功能,而文字內在的功能性部分,是文字作為工具的最本質的職能。


    讀+:當年,中國人造“活字”來印刷,現(xiàn)在,取而代之的是電腦技術,在這種技術的變革中,文字原有的文化含量是否也在缺失、異化?


    徐冰:我認為不會。承載文化含量,不是文字作為工具的責任。是否能承載文化含量是使用他的人的責任,是書法家的事,而不是文化本身的事。


    就像現(xiàn)代人閱讀,很多人用手機、平板電腦,很多人感嘆:太可惜了,人們都不讀書了。其實沒那么嚴重。我們能從書上獲得的信息,在電子設備上一樣能獲得,而且后者更便捷,我們沒有理由棄之不用或指責。


    這好比拖拉機和鋤頭,有了拖拉機還要求別人用鋤頭。


    文字是可以用來改造的


    讀+:近年來,網(wǎng)絡流行造新字,比如用“腦殘”的“腦”與“殘”相結合的“nan”字表示“缺心眼”;將“成”與“龍”疊成“duang”字,對這種造字方法,您持什么看法?


    徐冰:這反映了新一代人對文字改造的愿望。這代人對傳統(tǒng)閱讀抵觸,對直觀圖形著迷,他們希望創(chuàng)造簡單、幽默、更視覺化的溝通方式,比如臺灣地區(qū)的“火星文”.


    在今天,每個人都可與世界上任何區(qū)域連接起來,不僅是外交官和翻譯,我們需要尋找一種新的溝通方式。


    讀+:很多人說這種造字破壞了語言規(guī)范,流于低俗、惡搞。


    徐冰:這種現(xiàn)象正是新生代對傳統(tǒng)語言滯后的抵抗。我們不能忽視年輕人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一定是代表未來的。這種新的造字傾向,既然出現(xiàn),必是有理由的,也是由功能性所需決定的,不應妄加指責。


    手機短信、網(wǎng)聊、微信等新溝通方式的普及,讓精美化的現(xiàn)代語言向“元語言”回歸,世界各國都是這樣。英語中也大量出現(xiàn)短信語言和Ebonics(黑人俚語)等。


    我認為,語言、文字發(fā)展和演變,唯一的理由就是便捷、有效和易掌握,再無其他。


    讀+:改造漢字不需要嚴肅的態(tài)度嗎?


    徐冰:我一直說,中國文字是可以用來“玩”的。中國文化本身就有很多“把玩”的成分,而且在今天,很多新的文明現(xiàn)象,都有著幽默、游戲的成分。


    讀+:在改造漢字上,你的原則是什么?


    徐冰:我覺得我的與字有關的創(chuàng)作值得做,起碼對人的思維是有啟發(fā)的,這就是我的造字底線。在改造中,我一直在探索,中國文化所蘊含的優(yōu)的部分,那些被我們忽視或沒有意識到的東西,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起到提醒的作用。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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