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巴什大寺依山而建,中間被一條庫車河一分為東西兩個寺區(qū)。然而,在這個初夏的早上,我沒有看見嘩嘩流淌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裸露在陽光下面的寬闊的河床。那些褐色的焦土和石頭的顏色,是一種方向或者指引,它指向歷史和時光的縱深,指向斑駁和頹廢的光陰的背面--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所有的記憶和紛繁的往事,都在這些石頭和沙土里掩埋。
毫無疑問,這是一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斧子,一把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被忘記了姓名和年代的石頭的斧子。在我們沒有相遇之前,它寂靜地躺在龜茲故國1300多年前的蘇巴什大寺的禪房里,就像它見證的一場又一場歷史的浩劫一樣,它已經(jīng)無需承載歷史的榮光,它寂然而落寞地在原地等候,這個晴朗的夏日里,佛光閃現(xiàn)的那一刻。
位于南疆庫車境內(nèi)的蘇巴什佛寺遺址,文獻上記載:始建于東漢,繁盛于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其鼎盛時期,僧眾多達萬人,許多內(nèi)地高僧云集于此講經(jīng)學法。公元14世紀,在伊斯蘭教東漸過程中,蘇巴什佛寺被徹底廢棄。
我來到這里的時候,正值南疆酷熱的六月。與其說這是一座寺廟遺址,我寧愿相信,這是一座規(guī)??涨暗某鞘?,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堡。蘇巴什大寺依山而建,中間被一條庫車河一分為東西兩個寺區(qū)。然而,在這個初夏的早上,我沒有看見嘩嘩流淌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裸露在陽光下面的寬闊的河床。那些褐色的焦土和石頭的顏色,是一種方向或者指引,它指向歷史和時光的縱深,指向斑駁和頹廢的光陰的背面--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所有的記憶和紛繁的往事,都在這些石頭和沙土里掩埋。
因為炎熱,毫無遮攔的荒野上,陽光照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了,當大多數(shù)人順著導游指引的路線,攀上一座又一座佛寺遺址時,我在一堵高大的土墻下的河谷里,停下了腳步。我看見了那些擠壓在殘垣里的,碎裂的陶片,那些被風和雨水吹干又淋濕了的漢唐時光,那些時光里的舊,和久違了的古老的顏色。我被這荒野上的歷史絆住了腳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貪戀了這堵高墻下面一片傾斜的陰涼。
我繼續(xù)向前走,偏離了旅游者的隊伍。我看見他們奮力爬上一座高高的觀景臺,據(jù)說可以俯瞰東西兩個寺區(qū)的全貌。我已經(jīng)遠遠地落在了后面,我只有向下走,向著低處的河灘和谷地,一個人,腦子里早已被眼前橫陳的殘垣斷壁,攪和得不辨東西了。我一個人謹慎地穿行在這些坍塌的廟宇中間,順著山谷里傳來的風聲,不覺有些恐懼了。我膽顫于這些莊嚴的廢墟,這些被埋葬的經(jīng)卷和沙土里,傳來的一陣陣飄渺的梵音。我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甚至還在慌亂中摔了一跤。
我急于要走出一座廢墟,卻沒有忘記抓緊手里的幾塊瓦片。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走出了一段殘垣的陰影,回首看見大家還在觀景臺上樂此不疲地照相留影呢,心里便踏實了許多。走在寬闊的河灘上,不知道河水去了哪里,只剩下一河灘的卵石在太陽下泛光。據(jù)說大寺廢棄后,大多數(shù)寺院和僧房,就是被這條叫庫車河的河水給沖垮的。而現(xiàn)在它卻流干了最后一滴水,或者,一個冬天的雪水早已融化了,而真正的雨季還沒有到來。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猛然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在這空寂的河灘上,哪來的影子?定睛一看,原來只是自己的投影而已。難道我真的是迷失了魂魄,被自己汗?jié)竦年幱皣樍艘惶?/p>
那么,我是怎樣發(fā)現(xiàn)了這把石斧的呢?那時,我被自己嚇了一跳,還沒有回過神來,就想著找一處土墻的陰涼處,休息一下。我在快要接近這個小土堆時,在它的底部,準確地說,是在這個廢墟的根基處,還存留著河水沖刷過的環(huán)形波紋。不知是河水沖過來的石頭,還是這寺廟原來的地基,在它的周圍,是南疆大地上最常見的那種大小不一的石頭。我首先看見的是它的一部分,它的大部分還埋在土里面。但是,僅僅只是這一小部分就足以讓我震撼,它是那樣的與眾不同。我無法形容,那黑色的光亮,是黑金屬的光澤,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迷住了。
試想呀,在滿目焦渴的廢墟中,一道黑金屬的光亮,有多么耀眼。幸運的是,這一道光亮,這一刻照見了我的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扒開泥土,我不知道它在下面被埋藏的那一部分有多大,我只是小心。很快,一塊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石頭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光滑、細膩,經(jīng)過了精細的打磨和加工,被傳遞和使用過的痕跡也清晰可見。
這是不是一個石器時代的器物?我的疑問隨之而來?;蛘咚皇且患ㄆ鳎患儩M了時間之光的黑金屬的石頭,那是遙遠的佛光嗎?那些堅硬的歲月,被逐漸敲開了一道門縫。
我希望推門而入,這遙遠的蘇巴什,遙遠如同我的一生,都不可抵達的一座廟門。這只是一把斧子,在我千年后的肉身上掠過,早已失卻了利刃,像這一生的游走,空寂的原野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