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當年的那些事
出了繁華的南疆重鎮(zhèn)阿克蘇市往西去,沿途有戈壁、堿灘、沙丘、荒原,偶爾會有幾個樹木稀疏的村莊,看到這些,心里不免平添幾分荒涼之感。
西行70公里左右,眼前漸漸有了綠色,而且這綠色越來越濃烈,濃烈得仿佛空氣里都能擠出汁水來。放眼望去,公路的左前方是無垠的樹林和莊稼的海洋,這片綠洲就是一師一團和二團的所在地。
二團在一團附近,兩地相距十幾公里。順著油亮的柏油公路往前走,快到二團團部新井子鎮(zhèn)時,道路竟然變成了雙向四車道,寬闊的車道兩旁是路燈和林帶,不遠處則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樓宇……在鎮(zhèn)子中心的十字街頭,車流熙熙,人來往往,這種景象會讓初來此地的人,誤以為步入了一座新興的城市呢!
但是,如果你留意的話,會看到在這座城鎮(zhèn)的入口處有一座古銅色的雕塑,雕塑上那群胼手胝足的勞動者,就是建設這個團場的人。
今年已78歲高齡的米萬生,就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員。
999個傳奇
說起二團的成長史,不能忽視一個數(shù)字--999,這個數(shù)字代表著999個鮮活的個體,更是一個群體的傳奇。
事情還得從1956年說起。
為了保衛(wèi)邊疆、建設邊疆,兵團從人口密集的河南省招收了一大批支邊青年,當時在西平縣就招了2000名年輕人。
那年,米萬生只有18歲。他記得,麥收時節(jié),連著下了很多天的連陰雨,地里都是水。收割后的麥子來不及晾曬發(fā)了霉。食物短缺,米萬生饑腸轆轆,不放過一切能吃的東西,他的喉嚨里似乎長出了一只手。
為了吃口飽飯,米萬生沒多想就報名支邊。
當年的6月18日,他們坐火車出發(fā),到了蘭州后,又乘汽車至張掖,到了張掖,2000名支青分成兩路走,1000人去了北疆,米萬生這群人來到了南疆。
7月10日,他們來到了一個最早叫勝利三場的地方。60年后,米萬生還清楚地記著那一天,因為那天的情景實在讓人難以忘懷。
農(nóng)場所在地不過是一片鳥都不生蛋的荒原。烈日下,白茫茫的鹽堿灘上反射的強光直刺人的眼,荒草、蘆葦叢生,沒有人能喝的水。有人懷疑,這地方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此惡劣,怎么能種莊稼建農(nóng)場?
大家下車一看這模樣,心都涼了,這樣的地方咋能待下去,這不是跑來找罪受嗎?有許多人都后悔了,哭鬧著要回去……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不可能再把你送回河南老家去。大家只得咬著牙接受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靠一雙手改造環(huán)境,努力在這里活下去。
直到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同行的1000人里少了一個人。有人說,那個人半路跑了,當了逃兵;有人說,那個人中途生病死了。
米萬生留了下來,成了這999個人中的一個。
從此,他和戰(zhàn)友們一起,把全部的青春,投入到與自然的抗爭中。他說:“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
從零開始
要建農(nóng)場,首先要安頓大家的生活,吃與住的問題得先解決。
吃的東西好辦,只需要從別的地方調(diào)糧食,不管是粗糧還是細糧,能把大伙兒的肚子填飽就行。住的問題卻比較難解決,幸虧支青們來的時候是夏天,短時間內(nèi)露天宿營還能湊合。可是,日子還長著呢,總不能一直如此吧?不過,支青里能人多的是,大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利用現(xiàn)有地形挖“地窩子”--先在地上挖個土坑,砍來梧桐樹當梁和椽子,用紅柳枝和蘆葦編成簾子蓋在上面,抹上泥巴,蓋上土,一個“蝸居”就算修好了。不過,這種“地窩子”不能挖深,挖深了地下會出水,也不能挖大,大了怕不結實,怕塌了傷著人。這樣的“房子”雖然夏天悶熱冬天濕冷,但真管用,能避風遮雨,還能阻擋烈日和蚊蟲叮咬。
不久,一排排“地窩子”就建起來了。有吃有住,支青們開始投入開荒造田的大生產(chǎn)中。 999個支青被編成4個青年墾荒隊,米萬生被分到了墾荒隊四隊。
“那時候,大家思想都很單純,啥想法也沒有,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奪紅旗。就應了現(xiàn)在人家贊美我們兵團人的話,‘兵團人是見紅旗就扛,見困難就上’。”米萬生說。
一切從零開始,開荒造田要平掉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沙包,這些沙包是“攔路虎”,當時沒有機械幫忙,一切全靠兩只手。缺少工具,大家用紅柳枝、梧桐樹枝編成筐子,做成抬把子。夏天再熱,也不閑著,大家光著膀子、穿著短褲干,一個個都曬得黝黑,每天中午在地里上一個小時的文化課,就算是休息;冬天再冷,也要干,大家分組比著干,干得渾身出汗,沒有人覺得冷。支青們硬是憑著愚公移山的精神挖平了很多沙包,開出了大片的土地。
“我敢說,這種開荒造田苦和累的程度世上少見,這么大的搬運量,就像螞蟻啃骨頭,全靠人力來完成,說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聽,很多人根本不會相信。”米萬生感慨道。
土地開墾好了,米萬生他們又開挖大渠,引來了天山雪水,對平整好的土地放水灌溉壓堿。開春后,他們就在灌過水的田地里種小麥??粗约洪_墾的處女地長出綠油油的麥苗,支青們歡喜異常,大家看到了希望,就更加精心管理。當年小麥喜獲豐收,收獲的日子,人人臉上掛著笑。米萬生還記得,新疆電影制片廠專門為豐收的景象拍過紀錄片,那時農(nóng)場里熱鬧得像看大戲。
也就在這個時候,在前蘇聯(lián)農(nóng)業(yè)專家的指導下,米萬生他們建成了蘇式標準的條田,建起了蘇式集體農(nóng)莊住房,這種土坯房子到現(xiàn)在還有保留下來的。
農(nóng)場初具規(guī)模,一條美好生活的康莊大道在大家眼前展現(xiàn)。這里除了被命名為勝利三場外,后來還被命名為勝利四場、勝利五場,因為一師的前身是三五九旅這支屢獲勝利的部隊,故一師的農(nóng)場都以勝利來命名。
可是,好景不長。由于這里的土地鹽堿太重,屬于重黏土,種地十分費勁,田地要反復耕犁耙作,壓堿水要放好幾遍才行。當時,排堿渠里流出的水都是紅色渾濁的堿水。種了幾年麥子后,農(nóng)場的小麥連年失產(chǎn),而且隨著播種面積的不斷擴大,最后連種子也收不回來,只好從東北引來“白高粱”種子試播,結果,這種農(nóng)作物耐鹽堿,產(chǎn)量還不錯,就廣泛播種。雖然高粱口感差、難吃,但是比沒糧吃、要國家救濟強。時任農(nóng)場場長的趙志誠也因此獲得了“高粱場長”的外號。
還是由于鹽堿太重,高粱種了兩三年之后,產(chǎn)量減少。一個嚴酷的現(xiàn)實擺在大家面前:農(nóng)場要發(fā)展,要想種好莊稼,除非能徹底治理好土地的鹽堿化。否則,農(nóng)場前途渺茫。
面對農(nóng)場的生死存亡,米萬生這些支青們發(fā)揮聰明才智,琢磨出來挖排堿渠的辦法。凡是有農(nóng)田的地方,就一定得挖排堿渠,通過渠道網(wǎng)絡,能降低地下水位,也能壓堿排堿,改良土地。就這樣,又一場大生產(chǎn)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我就不信收拾不了它,咱們還能叫這鹽堿給治了。”支青們掄起坎土曼,和鹽堿較起了勁。
排堿渠要挖十幾米寬、三四米深,又沒有機械,全靠支青們的雙手勞作,這是一種極其繁重的體力活兒。而且,基本上是在冬天農(nóng)閑時開始干。排堿渠越往下挖土質越黏,隨著地下水的不斷滲出,支青們經(jīng)常是在站在冰水里往外翻土。加上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糧食供應緊張,支青們既要忍饑挨餓,又要從事重體力勞動。由于工程艱巨,支青們前后干了五六年,才最終完成。“正是憑著支青們的倔勁,才戰(zhàn)勝了自然,洗去了鹽堿,改造了農(nóng)田,使各種農(nóng)作物都能成長。這才有了以后的二團。”米萬生說。
安家立業(yè)
到了1964年,團里開始引種水稻,支青們一想到把水稻種好,就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飯,大家的干勁更足了。在大家的努力下,水稻試種成功。“別看我們這批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大家愛鉆研,頭腦靈活,經(jīng)過不斷地探索,總結出了一套水稻優(yōu)質高產(chǎn)的栽培模式。水稻畝產(chǎn)最高時達到上千公斤,使二團成了水稻農(nóng)場。大部分支青都掌握了水稻種植技術,我們都成了能說會干的水稻土專家。”回想起種水稻,米萬生自豪地說。
后來,團里有了機耕隊,米萬生當上了農(nóng)機手。他不僅把家人接到了兵團,還與一名湖北籍女支青結了婚。
“團里出臺了優(yōu)惠政策,凡是支青家屬,住房、就業(yè)、上學一律都解決。我的父母,加上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大家子人都來到這里,我們一心一意想扎下根、干到底。”米萬生說。
“俗話說,人勤地不懶。這里的土地真肥呀!插根棍子都能發(fā)芽,翻出來的土塊油光發(fā)亮,不管是種水稻還是種棉花都長得很好。”米萬生干了18年的農(nóng)機手,他除了會駕駛和修理各種農(nóng)機外,還是耕田播種的好手。
進入上世紀80年代,因為水稻優(yōu)質高產(chǎn),二團大米成了阿克蘇地區(qū)響當當?shù)拿?。提起二團,人們都會說,二團的大米最好吃。二團人也為此感到自豪。
上世紀90年代,二團耕地面積不斷擴大,農(nóng)田灌溉用水緊張,二團調(diào)整種植結構,一改以種植水稻為主的生產(chǎn)格局,種植用水少、經(jīng)濟價值高的棉花。
二團人又用心摸索棉花種植技術,棉花的品質和產(chǎn)量都大幅度提高。二團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群眾的生活水平和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水平都得到了極大提升。米萬生也由原來的一名普通農(nóng)機手,逐步成長為機務連副連長、連長。
和米萬生一起來兵團的河南支青中,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模范人物。“這些人有:武庚辰、張卷才、張寶劍、張順卿、翟桂枝……他們后來大多走上了領導崗位,有的則成了專業(yè)技術人才,是團里各行業(yè)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他們的后代有很多人子承父業(yè),仍在二團工作和生活。”米萬生說。
“雖然說二團的發(fā)展壯大離不開我們這批河南支青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但是,我們也在二團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造出驕人的成績,兩者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米萬生坦言。
開花結果到如今,算上已長眠在這里的父母和自己的兩個小重孫,米萬生家有五代人在二團生活工作過。米萬生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女兒是老大,過去也在二團工作,后來在柯坪縣啟浪鄉(xiāng)承包土地。三個兒子都在團里上班,老二在團機關開車,老三在加工廠,老四在連隊。一個外孫女又在團里當出納,米萬生還有四個孫子,兩個孫女。兩個孫女在外地上大學,四個孫子也住在二團,其中兩個還為他添了小重孫。
“我在這里也算開花結果了,全家20多口人,逢年過節(jié),家里都坐不下,熱鬧得很。”說起他的大家庭,米萬生很開心。
1995年,米萬生從團修造廠廠長的崗位上退休,之后他一直沒閑過。他先是與人合伙開墾了幾百畝荒地種水稻,后來又到柯坪縣啟浪鄉(xiāng)承包荒灘,自己開荒平地,種棉花和紅棗……這兩年,隨著年齡增大,他感到力不從心,才把土地交給了女兒管理。
米萬生說,和他的支青戰(zhàn)友們相比,這輩子他過得平平常常,沒有吃過太大的苦,也沒有受過多大的罪,就是對土地和農(nóng)機最有感情。他年輕時開拖拉機犁地,熟悉二團大大小小每一塊條田,閉上眼,整個團場的土地都在他腦子里。他還有修農(nóng)機的絕活兒,只要聽一聽機器的響聲,能判斷出機器哪兒出了毛病。
晚年的米萬生常給兒女們說起當年的人和事:
“農(nóng)場剛建時,耕地不多,人口也少,場部只有幾間土坯房,一間當辦公室,一間當伙房,還有個不大的土產(chǎn)門市部,售賣醬油、醋、掛面和莫合煙等。當時,那里可算是農(nóng)場最熱鬧的地方。上世紀80年代,團部建了很多磚房。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團部建設也在加速,相繼建起了幾幢樓房,新井子鎮(zhèn)一天一個樣……21世紀,團場迎來了大發(fā)展,小城鎮(zhèn)建設如火如荼,二團逐步邁入現(xiàn)代化團場的行列。再看看現(xiàn)在的團部,樓房林立,超市里吃的喝的應有盡有,大街上、小區(qū)里小汽車比過去的毛驢還多。這兩年,團里又投資建了兩個休閑風景區(qū),團部變得越來越漂亮了。”
有時候,米萬生也會和老支青戰(zhàn)友們在一起聚一聚。他們都已進入耄耋之年,一部分人已經(jīng)作古,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一部分人退休后遷至外地與兒女生活。如今,還在團里生活的河南支青,只有30多位了。
米萬生,這個在二團生活了60年的老人說,趁還能動彈,他想多走走,等他走不動了,就把自己這把老骨頭埋在二團,和二團永遠在一起。
“難忘當年的那些事。也許,我下輩子還和戰(zhàn)友們在這里種地!”米萬生不無幽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