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龍卷風襲來,追剿的和被追繳的頓時在茫茫沙漠中被玩了“失蹤”。歐陽長河和馬瑩雪這一對冤家對頭劫后重逢,他們沒有互相殺戮,而是在相互敵視和猜疑中,互救互助,以致互信互愛。這是一個不能讓人相信的故事,又是一個不能不令人相信的故事,可歌可泣,可敬可佩。它不被信仰所許可,它不為觀念所容納,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然而,它是事實,一個大漠深處兩人世界里的絕對事實。
這是《大漠深處》里的情節(jié)。這樣的情節(jié)在若干年前恐怕不可想象,沒有人敢寫出來,也沒有哪家出版社敢給出版。道理很簡單,它宣揚的是“階級調和”,敵對雙方的男女怎能夠相愛呢?我不否認階級斗爭的存在,甚至認為,在有階級或者階層存在的歷史階段里,只有別有用心的人才會不承認階級斗爭,不承認差別是導致階級分化的土壤;至于階級斗爭的激烈程度以及或隱或現(xiàn),那是要看具體的歷史情形的。任何形式的國家政權,都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些階級,都是行使專政,也許名目不同,但是本質是一樣的:政治無所謂文明。不過,按照時下的一種理論,文學沒有社會學研究責任,無論這種理論是否最終能夠站住腳,我都暫且回避一下。我這里只談文學,談譚大海的《大漠深處》。
我要說的是,任何“果”都是有“因”的,因和果的相因和互生是宇宙的鏈條,誰都沒有能力斬斷它。馬瑩雪愛上歐陽長河有必然的原因,歐陽長河死于屠龍也有其必然的原因,歐陽雪“認祖歸宗”亦是必然的。一連串的偶然,產生的是一系列的必然,從不可能到可能,這是譚大海畫出的沙漠遭遇戰(zhàn)的“路線圖”。
整個故事梗概是這樣的:
國民黨西北軍的一支騎兵殘部妄圖穿過大漠渡出國界,解放軍南疆剿匪分隊緊緊咬住不放。西北軍騎兵中校團參謀長馬瑩雪偷襲煙墩村,企圖“調虎離山”,偷搶給養(yǎng)。剿匪分隊奮起還擊,給偷襲者以重創(chuàng),并跟蹤追擊。剿匪分隊年輕的教導員歐陽長河緊緊咬住馬瑩雪不放。突來的龍卷風把他們分別刮到不知名的地方。在這茫茫的沙漠里,他們都遇到了生存的困境。歐陽長河救起命懸一線的馬瑩雪,但是馬瑩雪并不因此感謝他。然而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們又不得不相互依存,共同尋求生的希望。他們開始建造自己的住所,開辟土地,種植谷物,獵取魚獸,以逸待勞,等待時機。期間,人性的“弱點”使他們產生了情感,漸漸地走進了他們布置的婚姻的殿堂。他們救活了受傷的駱駝。駱駝帶他們走出大漠。但,他們卻遭遇了武裝特匪。馬瑩雪接上暗號,情況發(fā)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他們的感情也隨之發(fā)生著變化。馬瑩雪挾持歐陽長河跟她到境外。歐陽長河為了殲滅匪特,隨馬瑩雪深入虎穴。丁振山帶領邊防支隊(原剿匪分隊)追剿匪特,找到了歐陽長河的線索。武裝特匪無處可逃,負隅頑抗。屠龍打死歐陽長河。馬瑩雪打死了屠龍。馬瑩雪受了傷,倒在歐陽長河的身旁。懷了孕的馬瑩雪被軍事法庭判了刑。四個月后,生下了一個女孩。經過“文革”的洗禮,1978年后各得其所,馬瑩雪恢復了教官工作。女兒和媽媽以及丁振山一家祭掃烈士墓。在歐陽長河的墓前,女兒終于得以“認祖歸宗”……
實際上,作品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共和國建立的必然性。本來嘛,作者是把他的這部小說獻給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作者要祭奠的是為新中國的建立獻出生命的英雄。歐陽長河是一個矢志自己信仰的豪杰,同時,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人性本然的男人。這樣的人用生命換來了新中國,這樣的人用雄心建立了新中國,這樣的新中國怎么會沒有吸引力、沒有凝聚力、沒有生命力呢?
我十分贊成著名作家劉照如在該書“序”里的觀點。他說:
宏大的敘事,史詩般的結構,漢賦般的潑墨寫意,大河奔流般地展示了建國初期的那一段歷史變革。……作品的可取之處在于它穿透了戰(zhàn)爭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概念化、臉譜化的表層,直抵生活本真。它深刻揭示了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向人們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因此,歐陽長河和馬瑩雪之間的矛盾和斗爭,在生活上的互幫互助(后又產生了感情結成夫妻),以及走出大漠后他們的情感又發(fā)生了逆轉等情節(jié)的描述,都讓人感覺到雖在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
劉照如特別強調作者傾力于主人公對生命的熱愛,指出:“熱愛生命是人的本能,追求幸福是每個人的愿望。……對自己的生命愛的越深,在為了更多生命需要自己貢獻生命時,就能勇敢地沖上去,這才是對生命的大愛。”
作者把艾青的著名詩句題寫在扉頁上:
我的眼里為什么總含著淚水?
因為我對那片土地愛得深沉!
這可以看作譚大海寫作《大漠深處》的意旨,也就是主題之所在。
歐陽長河的犧牲,以及后來的故事,就是這部小說主題表達的最重要部分。
當然,如何在階級性和人性問題上拿捏得準,這是一個作家的世界觀和表現(xiàn)水平的問題。不能忽視世界觀的作用。忽視它,絕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我為什么說“歐陽長河的犧牲,以及后來的故事,就是這部小說主題表達的最重要部分”?大漠里的愛情就要結束了,但是并不意味著人性的中斷,也不能看作人性的覆滅,而是新的生命的開始,新的人性可能性的復次上演。高潮即將過去,真正的意義才剛剛閃亮登場。事件的見證人或者當事者,對于那段歷史永遠不能抹去,人性終究會戰(zhàn)勝一切。我這里說的人性,是人的本性,是社會關系總和的人的本質使然,它既不是超階級的,也不是人為對立的非世俗觀念。譚大海“誠實,本分。文如其人”(劉照如語),他很好把握了這個分寸,把兩個階級尖銳對立時人性纏繞的場景描寫得恰如其分,既不過分也不欠缺,這是十分難得的。
人與自然的斗爭,恐怕是從人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在大漠深處,被龍卷風刮得遠離人世間的兩個人,均表現(xiàn)了頑強的意志。這種生存姿勢,無論如何是值得推崇的。其實,除了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原因,除了故事發(fā)生的特殊因素,僅大漠之中男女與大自然既斗爭又和諧的情節(jié),就夠感人的了。它歌頌了人的頑強,贊美了人性中盡善盡美的一面。這是人類得以生存的必不可少的品質。大漠是溫和的,大漠是惡劣的,大漠的兇殘無可形容。但是,作為高級動物的人,一息尚存,就能夠設法征服它,改變它,讓它為自己的生存服務。
這是一種生命體驗。
作品的結構利用了地球“板塊說”。大海把他的小說分為三大板塊,一塊是匪逃我追,一塊是歐馬之合,一塊是我勝匪滅。在《大漠深處》里,這三大板塊十分分明。
小說“板塊說”,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過,我孤陋寡聞,不得而知。但是從譚大海的這部小說看,這個理論理應是成立的。長篇小說的結構宏大,錯綜復雜,千頭萬緒。有時作者為了敘述方便,分出幾個部分,或者故事本身的發(fā)展就明顯的有幾個階段,自然形成幾個“板塊”,也是可能的。長篇小說不同于短篇小說,它的結構特點允許這樣做,允許把整個故事分為幾個階段,作者可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甚至把其中的一段放大說細,前提是,不破壞整體的美感?!洞竽钐帯肪褪沁@樣,稍有閱讀水平的人都能看出來,它的界限是何等明顯??墒牵鼈冇质且惑w的,三個板塊有內在的和外在的聯(lián)系,形式上的“界限”絕不是內容里的分割,而是相互依存的關系,共同擔負著完成巨大使命的任務。
譚大海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經歷了三年困難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新時期,幾多的艱辛,在他心里曾留下陰影和刻痕。我們接觸不多,他沒有詳細向我介紹他的經歷。然而,我能夠感覺得到,他肯定是飽經風霜的那類人。果然,看了《大漠深處》“后記”,我的想法得到證實。他說,他出身不好,那個時代,階級斗爭提得很響,因此上學就業(yè)都受到影響,初中畢業(yè),便學習木工,在大西北生活了六年。他言語不多,樸實到誰也不會想到他能寫出文學作品來,而且一寫就寫出了個長篇小說,二十四五萬字。據說,他在這之前曾經出版過一個散文集,我沒看過,無以評介。但是,我可以斷定,他的散文也一定寫得很實在,樸實無華而又行云流水是他的行文特點,于散文則更會如是。
真正的文學到了現(xiàn)在的時代,已經式微到了極點,也墮落到了極點。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幾十年來我就幾乎沒有看到一部公正、平和且有藝術意義的小說。人們的價值觀被顛覆,是非界限模糊了,文學走向了地攤,抑或走向了某些“領獎臺”,真的未知是進步還是倒退。那些鼓吹“文學回到文學本身”的人所希望的時代確實已悄然到來,然而,藝術已不復存在,社會也已經是滿目傷痕、遍地垃圾了!在這樣的時候,譚大海堅持著他的信念,寫出了《大漠深處》,是值得肯定的。當然,該作品也不是完美無缺的,“板塊”給他帶來了方便,同時也使他的藝術結構存在了缺陷,中間部分略顯單調,因而似有單薄之嫌,三大板塊的協(xié)調多少有點兒問題。也許,缺陷就是藝術,完美是不存在的。
(《大漠深處》,譚大海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