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什丁麻扎
近旁的道路上車來車往,滿載著奢華與喧囂。附近是莊稼,每年演繹著青翠與蒼黃。再遠的地方是遼闊的沙漠,千年不變地展示著荒涼和死亡。
額什丁麻扎,就這樣沉靜地坐在塔格確勒山下,一言不發(fā),讓歲月靜默成了一汪清水,洗濯著旅人的魂靈。
五株壽過百年的榆樹,生長在通往清真寺的道路左邊,猶如五個巨大的華蓋,將世界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
拱衛(wèi)大門的兩株古榆,一摟已經(jīng)摟不住了,但根部的樹皮脫落殆盡,裸露的軀干也腐朽枯死,仿佛隨時要轟然倒地。螞蟻和蟲子從樹干中穿進穿出,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美味,又好像要把大樹拖進蟻窩。
第三株古榆身上釘著一個拇指粗的鐵釘,瘡疤幾乎要將鐵釘吞沒,釘身已經(jīng)不見了,只露出碩大的釘頭,猶如一枚醒目的句號,充滿了銹蝕。
第四株被拇指樣的鋼筋捆扎成一個圈,深深地勒進皮肉里,讓人想到了中世紀西方的絞殺酷刑。
還有一株,病懨懨的樣子,傾吐了一身紅褐色的汁液。
五株大樹若坐若蹲,猶如磐石,矮墩墩的樹干上,枝杈疏而不密,接近黑色的樹皮,將想象帶入凝滯。
也許,它們已經(jīng)被時間固化了。
不經(jīng)意間,一縷風過,濃郁的綠波在老樹的頭頂微微蕩漾。清涼輕松閃爍。生機悠然蔥蘢。
閃漏出來的,還有一處袖珍的清真寺。
不到十平方米大的門樓由青磚修建而成。西域的建筑,用磚的少,用土石的多,特別是南疆,很少看到青磚,頂多一個浮躁的現(xiàn)代紅磚建筑,已經(jīng)不錯了。就是庫車,青磚的建筑,也不多,僅有四處:一處是魏晉時代的古墓群,是當時的權(quán)貴修建的,從中原傳過來的建筑樣式,一青到底,在地下三米的黑暗之處打坐了一千多年,重見天日時儼然如新,依舊莊嚴肅穆;一處是最近才重修的庫車王府,整個府邸都是嚴格按照清代遺留下來的照片和說明用青磚修建的,雄偉瑰麗,威武而又嵯峨;剩余的一處是熱斯坦清真寺的門樓,一處就是這座門樓了--都是庫車最古老的清真寺。
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綠色的方形琉璃墻面磚,貼在了門樓的外墻面上,與周圍的綠樹融為一體,如果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這是一處古建筑。
第六株古榆守衛(wèi)著的,是兩座位于清真寺門樓前的墳墓。由于年久失修,墳墓的一角坍塌,露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窟窿,里面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偶爾有陽光投射進去,照射到的,依然是繞成一團的黑暗,在光影中肆虐,奔跑,翻滾,糾纏。猶如纏繞在我們心頭的死亡。
活在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無一人心中沒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圣地,大家沒有一天不是向著那片圣地昂然前行。
朝圣的道路上,死亡與我們相生相伴,在我們的周圍翩翩起舞,并殷勤地在我們的腳底鋪開幕布,將一切致人死命的陷阱遮蔽。
朝圣的道路也就成了死亡的道路。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所有的人都不說出這個秘密。
大家安然上路,只有心中的圣地。圣地是一朵芬芳的花朵,在我們的心中散發(fā)著無比甜蜜的幽香,困惑的時候,我們伸出鼻子嗅一嗅,頭腦恢復了清醒;圣地是一汪甘泉,清澈之中充滿了力量,在我們體力衰竭的時候,捧出來,吮吸一口,增添了元氣。
然而,死亡猶如人生道路上的鐵釘,讓心中的圣地成為一個傷痛,讓眾多倒在路上的行者黯然神傷。那些散落在空曠野地里的孤墳,無論是即將消失的小丘,還是磚石圈固的大墓,頭顱不是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是朝著太陽落下的地方,他們雖然保留著對白晝的眷戀,但無盡的惆悵在永遠的暗夜里喧鬧地流淌。
就如這兩個倒在門樓前的旅人。
可是,他們畢竟倒在了圣地的門外,雖然有些遺憾,但已經(jīng)觸摸到了圣地的門檻。
那些活潑的琉璃,那些莊嚴的青磚,那些遮蔽天日的大樹,在這一刻,成了人生最絢麗的鑲嵌,成了理想最耀眼的裝飾。
圣地是天庭的蟠桃園,還是西王母的瑤池,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哪怕是與我們近在咫尺。
此刻,我們要的是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