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漢字的起源是中國學術界尚待完成的艱巨任務,一般認為在殷商甲骨文之前,最接近成熟文字、數(shù)量最多的刻畫符號應該是陶文。目前出土的史前陶文資料已經(jīng)不少,但它不像甲骨文那樣有成文的篇幅,多為單個的符號。從新石器時代到商代晚期,已出土的陶文以大地灣陶文為最早,大約在距今7800--4800年之間。大地灣遺址出土的陶器上發(fā)現(xiàn)的10多種刻劃符號,有類似水波紋狀的,有類似植物生長的,還有以直線和曲線相交形成的紋飾等。這些介于圖畫和文字之間的彩繪符號,在年代上早于半坡的刻劃符號千年以上,又與仰韶時代種類逐漸增多的刻劃符號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基至有些刻劃符號與半坡的完全一致,這無疑為中國的文字起源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和線索。郭沫若曾指出“彩陶上的那些刻劃記號,可以肯定地說就是中國文字的起源,或者中國原始文字的孑遺。”(《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fā)展》,載《考古》1972年第3期)
此外,在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良渚文化等史前遺址也出土有陶文,不過這些陶文多是單個出現(xiàn),或出現(xiàn)多個而無法辨認,對其釋讀都存在很大的爭議,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可以完整識讀和闡釋原意的陶文。
那么,陶文到底是不是漢字?我們從馬家窯文化彩陶中終于找到了答案,陶文中確實有可以釋讀的屬于漢字系統(tǒng)的文字。
馬家窯文化是中華文明的源頭之一,以其絢麗繁縟的彩陶著稱于世。馬家窯先民在繪制大量光輝燦爛的彩陶圖案的同時,也留下了豐富龐雜的刻劃符號,只是這為數(shù)眾多的圖案和符號我們今天已難以解讀。但是,這些圖案和符號真實地反映著史前社會的生產(chǎn)、生活實踐,寄托著先民們的精神訴求,也是當時人們審美情趣和思想意識的真實表達形式,因此說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史前文化信息,而這其中必然包括文字的雛形。
說到馬家窯文化彩陶文字的發(fā)現(xiàn),最早要追溯到2008年,一次我在土木建筑設計工程師何安功家見到了一件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彩陶(如圖),是他從甘肅臨洮(馬家窯遺址所在地)收購的,陶罐上面的人物畫非常奇特,我當時認為那是蛙神,特別是蛙神下肢間碩大的女陰紋,使我聯(lián)想起女媧的傳說。那時我曾向何安功表示希望他把這件彩陶轉(zhuǎn)讓給我,讓我好好研究一下,當時他欣然答應了,但由于我手頭錢不寬裕,沒有及時拿回來。
2009年9月,中國定西馬家窯文化研討會召開時,我把何安功的那件陶罐借來擺在甘肅省馬家窯文化彩陶博物館中展出。在研討會期間,何安功和來自全國的古文化研究專家一起聽了我對圖案的分析講解:它上邊的紋飾反映了遠古羌族先民心中的神圣的女蛙神,這是一種生殖崇拜和蛙神崇拜的結合圖騰,并且其諧音女蛙和女媧之間還可以給人以更大的聯(lián)想的空間。聽了講解之后,何安功對這件彩陶的價值有了新的認識,就不賣給我了,并將彩陶收回。然而當時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上邊的文字符號,只是遺憾沒有及時把這件彩陶買回來。但慶幸的是我把這件陶罐的照片編入了《馬家窯文化研究文集》(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為后來“巫”字的發(fā)現(xiàn)埋下了伏筆。
2010年下半年,我決定整理出版我研究馬家窯文化的一些成果和資料,請了中國人民大學張全海博士作為助手。全海在整理我的研究資料時,看到了這件彩陶照片上有幾個精致規(guī)整的描畫符號,就說這應該是文字,因為他先前在一些甲金著述中看到過這種文字圖式,經(jīng)過進一步的查考和比對,從甲骨(如《甲骨文合集3》第5660片,見圖)、金石(如西周晚期的齊巫姜簋,圖出自《商周青銅器銘文選3》)和簡帛材料中找到了這個符號(文字)的完整發(fā)展脈絡,尤其是李零在《先秦兩漢文字史料中的“巫”》一文中對甲骨文之后的“巫”字圖式做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載《中國方術續(xù)考》,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件陶罐上的四個“巫”字是寫在奇怪人物的四肢上方位置,而這個陰部夸張突出的奇怪人物明顯帶有生殖巫術的意味,也就是說這應該是一個巫師的形象,而其所表達的意旨應該就是生殖巫術。鑒于這種特殊的圖符互證形式,我們最終確定了這個符號就是中國最早的“巫”字,從而將“巫”字的產(chǎn)生年代向前推進了1000年。
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們十分激動。為了找到更多的實物旁證,我們開始到處尋找有這個文字的彩陶。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夏天,我們在甘肅臨夏居然找到了第二件這樣的陶罐,其大小也和何安功的那件相似,但上面的“巫”字更多。更令人喜悅的是,這件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彩陶,不僅非常精美,而且十分完整的,圖案也十分絢麗。我們對這件彩陶的出處作了調(diào)查,了解到這件彩陶出土于距臨洮縣城僅有十公里的原臨洮西鄉(xiāng)二十里鋪,這個地方在民族區(qū)域自治后歸臨夏州康樂縣管轄,現(xiàn)稱虎關鄉(xiāng)關北村春樹社,但歷史上一直歸臨洮縣管轄,習慣上叫二十鋪,所以說與何安功的那件陶罐實際上出土地點大致相同。鑒于此,我們毫不猶豫不惜巨資將這件彩陶收藏了下來。
獲得這件寶貝之后,我們很快把喜訊也告訴了何安功,他看到我們?yōu)榱搜芯恐腥A文化如此投入癡迷,就再次答應將他的那件彩陶轉(zhuǎn)讓給我們,于是很快兩件稀世珍寶就走到了一起。如今擺在了馬家窯文化彩陶博物館中公開展出,展示給更多的觀眾,為廣大的研究者提供實物參考。
仔細觀察這兩件彩陶的圖案和符號(文字),前面已經(jīng)提到,罐上的“巫”字,并不單單是一個孤立的文字符號,它與圖畫內(nèi)容緊密地配合在一起,應該是對圖畫的注解。“巫”字的發(fā)現(xiàn)同時也使我對這個神秘圖案有了全新的認識,顯然,這幅圖畫上的形象就是一個與天地溝通的大巫,這個“巫”就是古羌人心目中崇拜的能夠抵御洪水、戰(zhàn)勝災難、溝通天地、招來福祉并有強大生殖能力的蛙神化身。因此這個“巫”字,雖然只是單個存在,但它與表達巫的陶畫組合在一起出現(xiàn),我們就不能把它看作是一個不知意義的符號,顯然它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明確含義的中國漢字。
關于巫字,今天的含義和遠古時期截然不同。隨著科學的進步,許多自然現(xiàn)象的秘密都已經(jīng)被揭開,今天已超越了泛神論時代,人們已不再崇拜自然界的動物和某些首領的超自然神力。今天人們對巫的認識,就是裝神弄鬼的人。巫婆,就是用妖術為人祈禱求神的女人;巫師,就是指替人祈禱的裝神弄鬼的人;巫術就是指心懷惡意地使用咒語、妖術和詭計。妖術,常被用作裝神弄鬼騙人的手段 .巫師,大巫,在遠古時代,卻不認為是普通人,而是能夠和上天、神靈進行對話和溝通的人,是吸附了自然界某些神圣動物的靈性而具有超自然神力的人或動物之靈。他可以代人向神鬼報功祈福,并轉(zhuǎn)達鬼神降福之音的人,即巫祝,就是上天和神的使者。在古代,“巫”是由氏族的領袖們兼任的,比如:傳說中的大禹,不僅僅是一位善于治水的英雄,而且也是一位大巫。由于巫能夠與上天溝通,他們又兼任著部落的首領,成為王之后,就是天子,代表著上蒼的意志統(tǒng)治四方。在中國古代各個朝代都有祭祀活動,也都有巫舞的存在,比如在楚國祭神的大型歌舞《九歌》中,就是由巫覡扮演神的形象,身穿彩衣,佩帶美玉,手持長劍,翩翩起舞。巫舞跳起來的難度很大,技藝高超,一般人不能為之。另外,跳巫舞的人不但善舞,而且貌美,很能吸引、迷惑他人。由于“巫”和“舞”是同音,“巫,以舞降神者也”,所以巫“降神”手段主要是舞蹈。
“巫”字還有一層意思,在認為萬物都有靈性的那個遠古時代,先民們把神和鬼,也并沒有一視同仁的對待,而是把他們分成了不同的類型,巫既然能夠與上蒼和主宰人的命運的神溝通,可以取悅正神大神,祈求賜給人們福祉和平安。同時也可以降伏作惡的神靈,為人們免除災難,佑護安康。所以,彩陶上的“巫”字就代表著巫的活動,向神鬼報功祈福,并轉(zhuǎn)達鬼神降福之意。也代表著當時先民需要的安居樂業(yè),免除災難,健康幸福等期盼。
既然“巫”字有這樣重要的含義,那么它成為中國最早出現(xiàn)在彩陶上的文字就不無道理了。
我們知道,馬家窯文化彩陶是經(jīng)過一千度左右的高溫燒制而成的陶器。但繪制彩陶是在未燒制之前完成的。當時的陶工是一批專業(yè)繪制彩陶的先民,他們長年累月畫陶器,有按照巫的旨意規(guī)定的程式化的套路作畫的專業(yè)水平,所以馬家窯文化的彩陶繪畫非常精美,它上面的紋飾有明顯的程式規(guī)范。所以這件彩陶上出現(xiàn)的遠古文字并不是陶工的隨意之作。這個字在當時應該已經(jīng)正式產(chǎn)生,并被當時的上層社會所認可和使用。
談了“巫”字的出現(xiàn)和含義之后,讓我們再從這個字的書寫形式上來看看原始的中國書法。
書法顧名思義就是書寫文字的方法,到后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歷史的進步,歷代書寫者和研究者經(jīng)過不斷努力和創(chuàng)造,使書寫的方法又進一步變成了寫字的藝術,即書法藝術。
顯然,“巫”字書寫過程,只能說它是原始的書寫方法,還不能上升到書法藝術的高度。當時寫字,幾近于畫,也可以說是在畫字。無論寫還是在畫,但它卻是后來書法藝術產(chǎn)生的最重要的文化源頭。
這兩件彩陶上的“巫”字,是怎么寫成的呢?首先我們要確定,這些紋飾圖案和字是當時的陶工所為,是在彩陶還沒有燒制之前就畫或?qū)懺谏线叺?。他們所用的顏料是礦物質(zhì),黑色是氧化錳,當然“巫”字使用氧化錳寫上之后經(jīng)過800--1000度的高溫燒制就牢牢的附著在彩陶表面,成為黑色紋飾,永久的保留下來。
那么先民們使用什么工具在彩陶上寫字的呢?顯然,他們用的工具是毛筆,說明當時的先民已經(jīng)發(fā)明了毛筆。除了毛筆,彩陶上千變?nèi)f化極其豐富的圖案,都無法達到這種效果。這就是說我們中華民族在五千年前就已經(jīng)用毛筆寫字了。
那么先民們當時在寫字的時候,有沒有法度呢?可以看得出來,先民在寫這個“巫”的時候,用筆率意,毫不修飾,直接落筆,順勢完成。在寫橫豎筆畫的時候。入手處并不回筆,而落筆處卻有略停收圓之勢。在寫豎劃的時候,可以看得出,運筆的筆勢是自上而下,運筆自如。值得注意的是,在寫橫劃的時候,和我們今天的運筆習慣相反,不是自左而右,卻是自右入手再向左運筆,順勢收圓駐筆。這種運筆方法可能與先民的運筆習慣有關,顯然在完成這件作品的先民他是使用左手拿筆的。而這一現(xiàn)象,在兩件“巫”陶罐上的表現(xiàn)是如出一轍的。
這些寫字的方法,盡管簡單。但是在遠古時代先民們處在非常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沒有金屬的概念,人類生存在只有木水火土的環(huán)境中,生產(chǎn)和生活十分艱難。他們靠磨制的石器,與自然作斗爭。他們每天要和威脅他們的野獸及惡劣的自然災害斗爭,在那個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的年代,我們的先民居然開始創(chuàng)造文字,為人類文明的進程拉開了歷史的大幕。同時發(fā)明用毛筆寫字,開始了最早的書法創(chuàng)作活動,為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書法藝術拉開了原始的帷幕。這不得不令人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