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關上金山寺,白塔山前白馬浪。如今白塔山與白馬浪風骨猶在,而金城關與金山寺蕩然無存。一個與蘭州(古稱金城)同名的雄關名寺被歷史遺忘許久,2002年,蘭州市爭創(chuàng)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人們把目光投向城市遺跡,讓我們拂去歷史的塵埃,撥動久違的琴弦,傾聽歷史長河綿綿回音,探究3000多年來金城關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黃昏時分的黃河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芒,西望白塔山鋸齒般的山峰露出朦朧的剪影。滔滔河水,茫茫夜色,悠悠史詩,冥冥靈魂,人世滄桑,歲月嬗遞。風塵淹沒了千古遺跡,歷史被時間淫蝕的面目全非。秋風殘月,旌旗邊關,我們漫步在黃河邊尋覓:那個名震寰宇的一代雄關何在?那個漢武帝雄才大略,擴疆拓邊的戰(zhàn)略支撐點何在?那個霍去病指揮千軍萬馬,出師征伐河西的渡口何在?那個張騫手持使節(jié)出使西域,13年歸來兮淚灑黃土的傷心之地何在?河水無語,夜色不言,一切似乎都不曾發(fā)生過!
輝煌一時
金城關只留在古人的詩行里嗎?只留在悲滄的傳說和浩瀚的史卷中嗎?和天下名關不同的是金城關太古老了,古老得讓人忘記了它曾經(jīng)的輝煌;太遙遠了,遙遠得讓人在歷史的風花雪月中看不到它的任何蹤跡。古詩云“秦時明月漢時關”,那指的是陽關、玉門關以及后來的嘉峪關,而我們要說,“周時明月秦時關”,金城關始于秦,壯于西漢。漢武帝在黃河岸邊設置的金城津是當時蘭州的四大要津之一,也是通往河西的要地之一。事實上,秦王朝當時能夠控制的實際地域也就是今日的蘭州。蘭州以西的整個河西走廊并不在中央王朝的掌控之下。秦時的金城關西控大漠,南接吐蕃,東臨長安,實為秦王朝在西北最重要的軍事要塞。雄關、雉堞、箭垛、刁樓、烽燧,那時的金城關何等雄偉,在秦王朝龐大的防御體系中,金城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拱衛(wèi)防線。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總是那樣激情而激烈、血腥而悲壯,刀箭相撞,血肉迸濺,對陣的雙方用肢體對話,互相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聲,互相能看到殺紅的血眼中迸放的仇恨,和現(xiàn)代戰(zhàn)爭比起來,那純粹是一種力的較量,血的比拼,要么關存人亡、要么人存關亡。人類把天然的屏障應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是戰(zhàn)爭的神圣感和悲壯感。軍事家認為一條大河勝過10萬雄兵,一處雄關可阻百萬雄師止步不前。每次攻守之戰(zhàn);關隘前血流成河,陳尸橫野啊。金城關這樣的雄關給秦王朝帶來了安寧,使得大漢民族在他的護翼下出現(xiàn)短暫的福祉。事實上,像秦始皇這樣的開國大帝何嘗不想躍出河西,在廣漠的西域實現(xiàn)自己的擴疆大夢,但他始終未能越過金城關前行一步。金城關在秦王朝的時代,是一種情結,一種象征,一種意象。
逐漸衰落
按輩份算,金城關在西北諸多關隘中是爺爺輩。陽關和玉門關是西漢開發(fā)河西四郡之后建立的邊陲關隘,嘉峪關是宋代建立的邊陲關隘,他們和金城關比起來,是孫子輩的。然而,今天陽關、玉門關、嘉峪關被千百次的傳頌成了舉世聞名的旅游勝地,而秦時修建的金城關卻被人們永遠的遺忘了,即就是在詩人的詩行里也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人們憑吊一番。人世間總是出了新人忘了舊人,難道自然界也染上了人類追逐名利的市儈之風?新鴛鴦蝴蝶夢里的歌詞說得好啊,“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想起金城關的遭遇如同新人與舊人的關系,不免讓人頓生一絲哀婉凄涼。一代秦漢雄關在偉大的唐代之后衰落了。西漢時,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聯(lián)合大月氏、合圍匈奴,13年后,張騫無功而返,合圍之計灰飛煙滅,化作一縷青煙在大漠里回蕩。但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發(fā)誓要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分別于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和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三次發(fā)動對匈奴的戰(zhàn)爭。特別是第二次戰(zhàn)爭時,驃騎將軍霍去病率領萬余鐵騎穿過金城關,沿河西走廊直搗匈奴大本營焉支山,迫使匈奴渾邪王歸順漢朝俯首稱臣。匈奴人悲凄地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從此,河西皆為漢王朝天下。漢武帝也將防線由金城關一帶向西推進了兩千多里,這才有了陽關和玉門關。從此,金城關慢慢的淡出歷史,乃至于讓我們從未把他放在眼里,時至清末只留下一座渺小的關樓孤零零地矗立在白塔山的山坡下。
精神不朽
發(fā)思古之幽情,念天地之悠悠。論情論事,今人不如古人,我們忘記金城關,但邊塞詩人岑參(公元715-770年)卻在1300多年前大樹特樹金城關,天寶八年(749年)岑參上任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中掌書記,路經(jīng)蘭州寫下了《題金城臨河驛樓》詩作:“古戌依重險,高樓接五涼。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庭樹巢鸚鵡,園花隱麝香。忽如江浦上,憶昨捕魚郎。”詩中的“古戌”指古代戌邊的城堡,“重險”指的便是金城關。唐時的岑參已經(jīng)把金城關稱為古代的關隘,可見金城關在詩人心目中的時代何其久遠,地位何等崇高。金城關何以讓大詩人如此牽魂夢繞,肯定有他的原因。作為邊塞詩人岑參具有軍人的豪放和詩人的浪漫,以天下為己任的他對金城關頂禮膜拜,仰望已久。岑參站在已有1000多年歷史的金城關前,迎風憑吊,暢抒胸臆,把一片愛國的赤誠之心借雄關而傾吐了。如今他筆下的雄關不復存在,然而詩人1000多年前對金城關的描述為今人留下了不盡的遐想。風沙吹老了歲月,撕裂了筋骨,曾經(jīng)支撐過秦漢時代尊嚴的雄關無影無蹤了,金城關成為了中國少有的沒有遺址的遺址。風也悲嘶,云也悲嘶,卻不見青劍的悲嘶和戰(zhàn)馬的悲嘶。此地無遺址,我們憑吊的是厚重的歷史,憑吊的是古人的離情別緒,憑吊的是秦漢雄風和那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
人文薈萃
我們走過鐵橋,走過河畔,走向一片新建的雕梁畫棟的建筑,我們分明看見岑參橫刀立馬迎著寒冽的秋風徘徊在金城關前,步履沉重地邁出通向河西服役之路的步子。
這里還走過三位像岑參這樣壯懷激烈的軍旅詩人。王昌齡(約公元698-757年)于開元25年赴涼州河西節(jié)度使曾從金城關走過,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著名詩句。高適(公元702-765年)于天寶八年(749年)棄官充任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幕府書記曾從金城關走過,寫下“胡人吹笛戌樓間,樓上蕭條明月閑”.涼州才俊李益(公元748-827年),曾從金城關下走向中原,“腰懸錦帶佩吳鉤,走馬曾防玉塞秋。莫笑關西將家子,祗將詩思入涼州。”他以詩寄托了憂國憂民的一腔熱血。我們在沙石中尋找這些軍旅詩人的足跡,想象他們穿越金城關時的心情,我們什么也找不到,金城關啞默了。黑夜中四顧環(huán)視,沒了關樓,沒了箭垛,沒了持戈的士兵和嘶鳴的戰(zhàn)馬,斷了駝鈴,熄了狼煙,烏云從頭頂飛過,河水拍打著山根,這里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似乎結束了。一處歷史的遺跡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凜凜,變成了殘缺的老人說不清自己的來生今世,而他的軀體流淌著血與火的細胞,情與恨的再生。歷史是什么,歷史是一種反芻,歷史是一種反思,反芻千古不滅的人文情懷,反思悠悠相連,寬容感恩的人文精神。
經(jīng)濟橋梁
金城關不僅僅是一處軍事關隘,而且也是一處友誼驛站。金城關下走過滿腹牢騷一臉愁云的貶官逐臣,走過傷痕累累鎩羽而歸的傷兵殘將,走過形色匆匆千里謀生的凡夫俗子,走過金發(fā)碧眼的波斯商人,馬幫駝隊,大木轱轆車,逃難的饑民,破產(chǎn)的商人,落魄的文人,冒險家、盲流、雜耍、傭人……金城關下發(fā)生的血案更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矯情和千古悲劇。金城關和茶馬互市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發(fā)軔于唐,興起于宋、元、明、清的茶馬互市,是內地所產(chǎn)茶葉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馬匹等產(chǎn)生進行一種特殊交易。自唐至晚清蘭州是中國最大的茶葉集散地,同時,茶馬互市也是朝廷重要的稅收來源。自漢以后,金城關的軍事作用失去了,但作為經(jīng)濟檢查站的作用卻越來越明顯了。朱明王朝成立了專門的茶馬緝私機構,負責收繳馬匹和茶葉互換的稅收。洪武年間,明王朝中央集權高度集中,曾嚴令民間茶馬貿(mào)易“私茶出境者斬,關隘不覺察者處以極刑”,金城關作為檢查關隘,不知有多少以身試法者和徇情枉法、監(jiān)守自盜者丟了性命?!睹魇?middot;食貨志》記載中國茶葉走私第一大案就發(fā)生在金城關前。洪武年間朱元璋的女婿、安慶公主的駙馬歐陽倫弄到了50車茶葉,沿途依仗自己是皇親國戚,征用車輛,強行闖關,因茶葉走私而被朱元璋于1397年殺了頭。
千古名關既是阻隔的要塞,又是溝通的紐帶,事物總是矛盾的統(tǒng)一,當金城關作為互通貨物驛站存在的時候,承擔著溝通中原與西域交流的重任,歷史不會讓一代雄關悄然消失,總是在適當?shù)臅r候對他賦予再生的力量。100年前金城關前誕生了黃河上的第一座現(xiàn)代化橋梁,名橋與雄關握手,續(xù)寫了又一段中外文明交流史。據(jù)說,當年的陜甘招商局向中央王朝打報告,請求修建中山橋的時候,老佛爺慈禧太后在奏折上寫了三個字:知道了。
入夜,蘭州城沉浸在萬家燈火之中,橫臥于波濤滾滾的黃河之上的中山橋像一道永恒的彩虹飄灑在人間,金城關在燈光中更加顯得蒼涼,肅穆,沒有任何遺址的山谷靜得出奇,一代雄關淪落到如此境地,不免讓人有點傷感。金城關沒有留下遺址,留下的是秦漢雄風,留下的是悲情浩氣和百折不回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