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青年旅館位于祗園的中心地帶。同一條街上有巖崎峰子——電影《藝伎回憶錄》中小百合的原型——當年訓練的課堂和居住過的置屋。再往前走,就是京都最為著名的花街花見小路,那里從早到晚游人絡繹不絕,尤其傍晚,藝伎要出門工作的時候,街上總是擠滿了滿臉期待、手持加長鏡頭的人。
祗園是一個可以滿足游客日本幻想的地方。幾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上,現代性的東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遮擋慵懶陽光的簾子在木門前搖曳生姿,幾片木簡名片上寫著該處藝伎的花名,某一轉角處抬頭便遇見身著和服巧笑嫣然的日本姑娘。雖與四條大街只有一墻之隔,但喧鬧的人聲魔幻般被屏蔽掉,仿佛另一個世界。
直到離開京都的前一天,我仍然沒有采訪到一名藝伎。不僅僅是負擔不起極昂貴的費用,更重要的是,在藝伎的世界里,保持沉默是一條必須遵守的戒律。希望也出現在轉角處。在四條大街閑逛的時候,我偶然闖進一家賣藝伎飾品的小店,竟然遇到會說英文的店主,于是攀談起來。店主酒井寬早年留學歐洲,對我的題目很感興趣,提出帶我去拜訪。好像一個森林里迷路的飛蟲突然找到了出口,我兩眼放出光來,跟著他飛出了小店。舞伎和藝伎如今較少出沒在祗園等游人如織的花街,酒井寬帶著我七拐八拐,到了離祗園幾條街的地方。此時黃昏已過,天完全黑了下來,街上門窗緊閉,行人極少,很難想象不遠處仍舊歌舞升平。
出租車駛過,一位盛裝的舞伎款款下來。鮮紅的和服和濃重的妝容顯示,她剛入行不久。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在某處門前站住,疲憊地拉開木門。屋內柔和的黃色光線頓時傾瀉在黑暗的街道上,一并流出的還有年輕女子的說話聲。舞伎鞠了個躬,彎腰進了屋,街道又恢復了平靜。木門背后,深作欣二《藝伎院》一樣深似海又諱如淵的世界不經意間露出了冰山一角。再往前走,行人更少,突然間,酒井先生停了下來,在一間木屋的門外喊了幾句日語,一個身著淺綠色和服的藝伎走出門來。
她沒有宣傳畫上白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妝容,也沒有故意裸露出幾寸正常的膚色來打消人們的敬而遠之;眉眼精心修飾過,呈現出優(yōu)美的弧度,面孔白凈,但絕不過分,似乎還能看到肌膚本身飽滿的光澤。她隨手搭一條淡粉色的披肩,配著身上淺綠色的和服,好似一株水仙。酒井先生似乎和她很熟絡,攀談了幾句,像是在介紹我。“你好,”藝伎突然用中文對我說。“你對我們的工作感興趣,這很好。”她對我笑了笑,眼同水杏,面如滿月。我突然有些失語,不知道應該講漢語、英語,還是僅會的幾句日語。
藝伎小桃曾在中國讀書,后來回到日本選擇從事藝伎的職業(yè)。其實,在準備論文的過程中,我曾經看過她的書,如今她如空降一般站在我面前,讓我覺得如此不真實。她要出門參加一個座敷,答應在路上接受我的采訪。
這大概是我最奇妙的一次采訪經歷了,京都冬天的夜晚寒意襲人,我卻心頭一熱。她的中文仍然不錯,“因為經常有中國客人的宴會”,她笑了笑。雖然成名,她仍遵循著前輩藝伎的生活軌跡,每天有半天的時間要去專門的學校接受藝術訓練,晚上出席座敷、表演。
藝伎,首先是一個藝術家,也必須是一個藝術家。
與藝伎小桃和酒井先生告別后,我的京都之旅算是圓滿了。在穿過寂靜無聲的寺廟回到祗園住所的路上,我無法停止想象,那個和我的生命歷程平行的世界,是怎樣在精彩紛呈地自行運轉,而我只需一瞥,已足慰平生。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