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教授
夏商周是中國古代文獻中記載得最早的三個王朝。其中,夏王朝的建立被看作是華夏民族告別史前孩提時代的成丁禮,是中國文明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但這一民族的久遠記憶,卻因時光的流逝而變得黯淡模糊,人們甚至懷疑這一段輝煌是否曾經(jīng)有過,夏王朝與夏文化成為國人心中一個拂不去的夢。
有夏嗎?如果有,現(xiàn)代是否能,以及如何證明它的存在?人們不禁要問。
文獻不足征
中國歷史源遠流長,有豐富的文獻典籍流傳于世。它的厚重、連貫和詳盡歷來是我們民族引為自豪的。但有關(guān)早期王朝歷史的文獻摻雜傳說,且經(jīng)數(shù)千年的口傳手抄,甚至人為篡改,究竟能否一概被視為信史,歷來都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
中國的早期王朝國家形成于何時?西漢時代的太史公司馬遷在中國最早的通史巨著《史記》中,記有夏、商(殷)、周三個相繼崛起的王朝。最后的周王朝因有詳細的記載并出土有青銅器銘文和甲骨文,自西周末期的公元前841年之后更有確切的紀年,已經(jīng)可以確證。但司馬遷所處的漢代,已離夏、商時代千年有余,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寫唐宋史。誰能證明太史公描繪的夏、商時期發(fā)生的種種事件,以及歷代夏王、商王的傳承譜系是可靠的呢?甚至歷史上究竟有沒有過夏、商王朝存在,從現(xiàn)代史學的角度看,都是值得懷疑的。
清代以后,學者們逐漸考證清楚,即使公認的最早的文獻《尚書》,其中談?wù)撋瞎攀返摹队菹臅罚ā秷虻洹?、《皋陶謨》、《禹貢》等名篇,也大都是?zhàn)國時代的作品,保留古意最多的《商書》之《盤庚》篇,也經(jīng)周人改寫過。進入戰(zhàn)國時代,隨著周王朝的式微,謀求重新統(tǒng)一的各諸侯國相互征戰(zhàn),各國的君主都自詡本國為中國之正宗,因此都把祖先譜系上溯至傳說中的圣王,其中偽造圣王傳說的例子也不少。
關(guān)于夏、商王朝的制度,到春秋時代已說不清楚了。孔子即曾慨嘆道:“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論語》)。作為夏人、商人后代的杞國和宋國,都沒有留下關(guān)于王朝制度的充足的證據(jù)。況且,流傳下來的這些文獻記載比孔子的時代還晚,即便夏王朝曾經(jīng)存在過,要想從數(shù)百年乃至千余年以后的古文獻中得知它的確切狀況也是相當困難的。
自信的考古學
20世紀初,一批熱心追尋真理的知識分子,受西方現(xiàn)代治學方法的熏陶,以“離經(jīng)叛道”的反傳統(tǒng)精神,開始對國史典籍進行全面的梳理和檢討,從而攪動了以“信古”為主流的中國學界的一潭靜水。這一疑古思潮在20世紀前半葉達于極盛。“上古茫昧無稽”(康有為語)是從學界到公眾社會的共同感慨。
客觀地看,對于古籍,我們既不能無條件地盡信,也沒有充分的證據(jù)認為其全系偽造。對其辨?zhèn)位蜃C實工作,只能就一事論一事,逐一搞清,而無法舉一反三,從某書或某事之可信推定其他的書或其他的事也都可信。既不能證實又不能證偽者,肯定不在少數(shù),權(quán)且存疑,也不失為科學的態(tài)度。
在這樣的學術(shù)背景下,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考古學在中國應(yīng)運而生。通過考古學這一現(xiàn)代學問尋根問祖,重建中國上古史,探索中國文化和文明的本源,成為中國考古學自誕生伊始直至今日的一個最大的學術(shù)目標。
20世紀初,王國維成功地釋讀了甲骨文,證明《史記·殷本紀》所載商王朝的事跡為信史;1928年開始的對安陽殷墟的發(fā)掘,確認該地系商王朝的晚期都城,從而在考古學上確立了殷商文明。這些重要的學術(shù)收獲給了中國學術(shù)界以極大的鼓舞。王國維本人即頗為樂觀地推論:“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由《史記·殷本紀》被證明為信史,推斷《史記·夏本紀》及先秦文獻中關(guān)于夏王朝的記載也應(yīng)屬史實,進而相信夏王朝的存在,這一由此之可信得出彼之可信的推論方式得到廣泛的認可,成為國內(nèi)學術(shù)界的基本共識,也是在考古學上進行夏文化探索和夏商分界研究的認識前提之所在。
隨著中國考古學“黃金時代”的到來,整個學科充滿自信,學者們進而積極地進行考古與文獻材料的整合研究,力圖解決僅憑文獻史學不能確證的夏王朝及夏商王朝的分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