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肅宗嘉之”,但在他內(nèi)心,卻是深自愧疚?;噬洗胶茫礁械讲话?,不知道該怎樣彌補自己的過失。離開了他的桃花源——輞川,就像寶玉失去通靈一樣,他的詩歌也失去了靈性的潤澤,而只剩下靈魂的吶喊。
萬尸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深宮里,
凝碧池頭奏管弦。
此時的王維,已是身不由己。作為一個有地位有思想的知識分子,他知道身為偽官,意味著什么。
天寶十四載(755年),一場驚天之變憑空而起。“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一個偉大的時代到頭了,大家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安祿山攻破兩京,玄宗倉皇西逃。本來,王維想跟隨玄宗而行,可沒想到,稍一差池,竟落下了,被賊兵所得。受困期間,他曾服藥裝生病,想混過這一關(guān),但終不得脫。更不幸的是,安祿山竟然對他青眼有加,還特意派人把他迎到洛陽,關(guān)在普施寺里,一定要讓他做官。
王維是一個平和的人,他不是有血性的那種。所以,他不敢拍案而起。裴迪來看他的時候,告訴他安祿山在凝碧池邊大宴部下,還讓梨園弟子為他們演奏。那些演奏的人,都是宮中舊人,如今竟要為逆賊演奏,心中能不傷悲么?據(jù)說有個叫雷海青的樂工,拒不出演,被逆賊肢解示眾,真是慘啊。王維聽了,又痛心又慚愧。他不知道何以自處,只渴望這一切快點過去。他向裴迪私下口誦了“萬戶傷心生野煙”之句,也算是聊以自慰吧。
在不自由中,王維想到了與裴迪在輞川的自由生活。當(dāng)初,要不是為了那份不薄的俸祿,他早就全身而退、完全歸隱了。想想,在輞川的日子,多么令人難忘啊。記得那一年,他還寫了一封信,去誘惑復(fù)習(xí)迎考的裴迪。那是多么美妙的夜晚??!站在山岡上,但見輞水泛著漣漪,與月色融為一體。遠山的火光,隔著樹林,時隱時現(xiàn)。深巷犬吠,吠聲如豹。而村中舂米的聲音,應(yīng)和著幾聲疏鐘。清晨,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白鷗翔集,露濕水澤。不遠處的麥壟里,發(fā)出野雞的叫聲。他在信中故意說:“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臨末,還再強調(diào)一句,此中有真趣,不要忘了。
自從王維買得宋之問的輞川別墅之后,幾乎每一個“雙休日”,他都要驅(qū)車回到那里。長安城里是熱鬧,但不是他的家。何況,他對熱鬧,本來就沒有多少興趣。原先,張九齡做宰相時,王維倒還看到一點人生的希望——張九齡對他有知遇之恩,而且張的為人,也讓他覺得親切,畢竟大家都是詩人,惺惺相惜。而李林甫為相后,朝廷的事是一天比一天糜爛,王維對此倍感失望。而王維作為張九齡一邊的人,要他們青睞他,這怎么可能呢?至于拍馬走后門之術(shù),王維一直都感到特別別扭,所以他寧愿做個小官,平平穩(wěn)穩(wěn)地領(lǐng)一份俸祿,干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喜歡的日子。
但是,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裴迪啊裴迪,你讓我怎么辦呢?我又何嘗不想“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呢?可是,“安得舍塵網(wǎng),拂衣辭世喧”?王維看著裴迪,只能是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而那些以前寫給裴迪的詩篇,也越來越遙遠了。
這一切,都是源于當(dāng)初自己功名心太重啊。
那時,他是多么孟浪。不到20歲時,就以詩名著稱。并且倚仗與岐王交情深厚,為自己鋪好了進身之階。當(dāng)時有個叫張九皋的人,很有聲名。公主受人所托,就寫信說情,令取張為第一名。王維也正應(yīng)試,聽到這個消息后,就請岐王為他想辦法。岐王就帶王維等人來到公主府,對公主說:“請允許我奉上音樂酒宴。”伶人魚貫而入,王維少年風(fēng)流,風(fēng)度翩翩,站在伶人中特別引人注目。王維先彈一曲,滿座驚動。岐王說:“他不但精通音樂,詩文也遠超眾人。”公主馬上索要作品。王維獻上詩卷,公主大驚:“這些都是我一直在念的作品。我總以為是古人佳作,怎么竟是出于你手?”于是請王維人上座。王維才思敏捷,妙語如珠,深得公主好感。于是,岐王趁機向公主推薦王維為今年科考的第一名。公主笑著說:“王維如應(yīng)考,我自當(dāng)出力。”于是,讓宮婢傳達她的命令。王維果然一舉登科,名列榜首。那時,他是多么春風(fēng)得意啊!
當(dāng)初誤人塵網(wǎng)中,而今如何返自然?名節(jié)已毀,何以立世?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蠅營狗茍呢?
對于一個失節(jié)的人來說,朝廷肯定是要秋后算賬的。但是,令王維感到意外的是,在他弟弟王縉“愿削己職為兄贖罪”的請求下,肅宗竟然對他網(wǎng)開一面,而這網(wǎng)開一面的原因,乃是他曾口誦“萬戶傷心生野煙”,表明他的心與朝廷是站在一起的。
多么幸運??!要是生在一個“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時代,那是必作誅心之論的。好在,這時的唐朝,還有盛唐的三分大氣在,寧愿相信“性本善”而作無罪推定。畢竟,王維是唐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詩人。安祿山尚知拉攏王維,朝廷又豈能治其罪呢?
這不能不說是文化的力量。
但在王維自身,卻并不以為已經(jīng)過關(guān)而喜形于色。雖然,“肅宗嘉之”,但在他內(nèi)心,卻是深自愧疚。皇上待他越好,他越感到不安,不知道該怎樣彌補自己的過失。雖然,他也知道,朝廷并沒有把他打入另冊,更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而且還讓他留在中樞,授予官職。但他已經(jīng)高興不起來了。他本來就信佛,現(xiàn)在,除了佛的大徹大悟讓他深有同感之外,他已找不到快樂的所在,即使是輞川的幽雅山水,也不能讓他舒懷。“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但同時,他也知道,君恩未報,甩手而去,畢竟不近人情。在他的潛意識里,多少還有將功贖罪的意思。他這一生,雖然傾心佛門,與佛有緣,但從小所受的儒家教育,同時也在他體內(nèi)發(fā)酵。“曾是巢許淺,始知堯舜深”,在《與魏居士書》中,他還以儒道和佛理,勸說魏出來做官。是的,他總覺得,欠著李唐王朝一個大大的人情,無論是當(dāng)初公主對自己的傾力推薦,還是今日皇上的寬大為懷。“自憐黃發(fā)暮,一倍惜年華”,也許,他真想為朝廷做些什么。第二年,他就把輞川別墅施與佛門了。
其實,安史之亂后,已很少有人隱居輞川。但是,王維與輞川別墅的不了情,又豈是輕易割合得了的?“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盡管如此,還是讓他時時懷念——“今年寒食酒,應(yīng)得返柴扉”!在臨死前那一年,他寫給裴迪的詩中,更是直白地表明了這種思念: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
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
攜手本同心,復(fù)嘆忽分襟。
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這幾句詩,已全沒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優(yōu)雅。離開了他的桃花源——輞川,就像寶玉失去通靈一樣,他的詩歌也失去了靈性的潤澤,而只剩下靈魂的吶喊。
一個心歸林下的人,卻總是誤人紅塵,不亦悲乎!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