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拜讀“《詩經(jīng)》學”專家、中國政法大學著名教授黃震云先生的大作《先秦詩經(jīng)學史》?!断惹卦娊?jīng)學史》今年五月份剛出版,是中國第一部“《詩經(jīng)》學”學術史專著,是黃先生幾十年來研究《詩經(jīng)》的心得,自居體系,在學界影響較大,頗值一讀。
有感于書中第五章第六節(jié)《鄭聲淫考》,寫下這篇博文。
“鄭聲淫”是什么意思?一般認為,是鄭國音樂淫穢的意思,用今天音樂審查術語來說,就是“黃色歌曲”。此說出自中國的大圣人孔子之口:“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這段“孔子曰”見于出于《論語·衛(wèi)靈公第十五》(卷八),可以這么來理解:應查禁鄭國的音樂,遠離奸佞小人;鄭國音樂淫穢,奸滑的小人很危險。言下之意,聽些鄭國的黃色歌曲,好人也會變壞。
孔子怎么想起這事的?原來是孔子最青睞的弟子顏淵向他請教治國之道,作為老師的孔子遂說了這番話。雖然孔子僅是拿“鄭聲”來比喻治國之道,但卻被儒學界認為是孔子斥責非正統(tǒng)音樂、詩哥的行為,由此引發(fā)了中國歷史上最早一起“黃色歌曲”之爭。
在古代中國,只有“雅樂”才被看成了優(yōu)秀歌曲,這也是當年的“主旋律”,周時代,在正式場合要演奏《韶樂》、《舞樂》這些音樂,才被視為正派。而“鄭聲”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不只如此,還會被當作一棵“大毒草”,要遭“打黃”的。因為諸侯國和廣大“人民群眾”不喜歡當時的主旋律,孔子便感慨成分,認為是“禮樂崩壞”,國將不國。
鄭聲,到底是“聲”?以《先秦詩經(jīng)學史》的觀點來說,“鄭聲,又稱鄭衛(wèi)之音,是古典詩學的一個重要術語。”
“鄭衛(wèi)之音”,其實是鄭國和衛(wèi)國當年民間歌樂,即今天所說的民歌,是流行音樂?!对娊?jīng)》中的好多詩歌,就是當年流行音樂的歌詞?!多嶏L》中有一首詩歌,內容這樣是這樣——
溱與洧,
方渙渙兮。
士與女,
方秉蕳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
洧之外,
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
伊其相謔,
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
瀏其清矣。
士與女,
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
洧之外,
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
伊其將謔,
贈之以勺藥。
這首詩歌便是著名的《溱洧》,描寫的是每年春天三月的上巳節(jié)里,鄭國青年男女結伴到溱河洧河邊春游,吟唱作樂的情景。這首詩歌的翻譯有各種版本,差不多都是這意思——
溱水洧水水流長,
春暖冰消滿河床。
男女如云游春到,
手持蘭草除不祥。
姑娘說:“你不去看?”
小伙說:“已看一場。”
“再看一次也無妨!”
洧水外,好風光,
真是寬闊娛樂場。
青年男女來相會,
互相調笑喜洋洋,
饋贈芍藥表衷腸。
溱水洧水水流長,
春暖冰消清涼涼。
男女如云游春到,
人山人海聚一方。
姑娘說:“你不去看?”
小伙說:“已看一場。”
“再看一次也無妨!”
洧水外,好風光,
真是寬闊娛樂場。
青年男女來相會,
連說帶笑喜洋洋,
饋贈芍藥表衷腸。
這么優(yōu)美而干凈的情歌,何來淫穢?怎么理解都不算黃色歌曲。
鄭國民歌中還有一首《褰裳》,也十分著名——
子惠思我,
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
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
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
豈無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翻譯成現(xiàn)代詩歌,大概意思是——
你如果愛我思念我,
提衣蹚水過溱河。
你如果不思念我,
難道就別無有心哥?
你是真傻到家了??!
你如果愛我思念我,
提衣蹚水過溱河。
你如果不思念我,
難道就別無有情哥?
你是真傻到家了?。?/p>
《褰裳》是鄭國姑娘對小伙子大膽的火辣辣的愛的表白,可謂淋漓盡致。這樣的民歌“黃”嗎?我看一點也不“黃”。難怪當時魏國第一位諸侯王魏文侯聽了“鄭聲”之后,十癡迷,都忘記疲勞了,此即《禮記·樂記》所記的、魏文侯問孔子弟子子夏時所說的話:“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
為什么如此好聽的民歌,會被孔子評判為“黃色歌曲”?這與不同聽眾所處的政治地位和價值觀有直接關系??鬃诱驹诰S護正統(tǒng)的立場上,當然要鼓吹《韶樂》、《舞樂》這些主旋律,將之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掛鉤,以提醒統(tǒng)治者重視。這與今天上層要求民眾要求健康、高雅的文化消費觀是一樣的。
同時,也與各人對“鄭聲”的理解差異有很大關系。魯迅先生在談論《紅樓夢》時說一一句名言:“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以《褰裳》來說,即使到今天大家的理解都不一樣。如臺灣著名作家李敖對“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便駭人聽聞——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想本姑娘,本姑娘不愁沒別人想,你神氣什么,你小子,雞巴啦!”
在這里,李敖不是以文學審美觀來解讀的,而是從性文化的角度理解,將其中的“且”看成了男性生殖器(詳見我舊文《這么兩個常見漢字竟是男女性器官》),李敖有臺灣文壇大師之稱,一個文學大師把《褰裳》理解得這么俗,可見在先秦的“百家爭鳴”年代,大家對“鄭聲”的理解便更不會一致了。如果依從李敖的理解,《褰裳》倒真“兒童不宜”了,成了孔子“鄭聲淫”一說的現(xiàn)代注腳。
與鄭國的民歌被孔子評判為“黃色歌曲”一樣,衛(wèi)國的民歌也未被當年的“體制內學者”看好。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