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春秋時期晉獻公的驪姬,原是當(dāng)時一個少數(shù)民族驪戎所建驪國一邊防官的女兒。晉獻公率兵滅了驪國,掠得驪姬,帶回宮里。驪姬在這期間,情感經(jīng)歷了反差極大的變化?!肚f子·齊物論》對此作了十分生動的記述:"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驪姬剛被晉軍擄獲,身受之辱,亡國之痛,前路之畏,讓她又怕又恨,悲傷難已,淚水把衣襟都打濕了。及至和晉獻公一同睡在只有大國君主才能享用的安床之上,吃著只有大國君主才能備齊的美味佳肴,就后悔當(dāng)初真不該哭了。從此千般媚笑萬般媚態(tài),迅即博得晉獻公的寵溺,從后宮脫穎而出,身為夫人,子為太子。
在中國古代四千多年難以數(shù)計的君王嬪妃中,褒姒絕對是個例外,面對她人夢寐以求的堪稱天大的誘惑,她都不為所動,始終如一:不笑。就是不笑!別人能為當(dāng)下忘記過去,她卻不能。將那么深的家國之仇,那么慘的父母之冤,那么大的自身之辱,一古腦兒忘掉,而向災(zāi)難制造者諂笑,她做不出,也恥于做出。
大笑,是一種釋放
不過,笑既是人的一種生理本能,即便再不愛笑的人,只要碰上他覺得是可笑之事,就不可能不笑。褒姒不笑,除了上述原因,還有一點,就是周幽王前此的種種表演,還沒有讓她找到笑的感覺。
這一點,周幽王也看到了,他一心要讓褒姒笑,"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啥方子都用上了,褒姒的臉卻就那么僵著,一絲笑紋也不綻。周幽王不死心,他一代天子,主宰天下,天下一切都應(yīng)屬于他,他想要啥,就一定要得到啥,他不信得不到褒姒的笑。俗話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為著褒姒一笑癡迷得近乎瘋癲的周幽王,這天忽然覺得自己開了竅:既然女人想要的一切都引不起褒姒的激情,何不弄點武的逗逗她?
周代的政治體制是封土建國,眾多大大小小的諸侯國,星羅棋布于天下,周天子為其共主。當(dāng)時有一條鐵定的制度:京都若遭外族軍事侵犯,則燃烽火報警,各諸侯國凡是望見烽火者,諸侯本人或其太子,必須親自率軍奔赴御敵以捍衛(wèi)天子。因為關(guān)系到國家的生死存亡,非真正遇到急難,報警烽火是亂點不得的。周幽王不管這些,他只顧為自己的"高招"得意:烽火沖天,褒姒一個小女子哪里見過,一定覺得特新鮮;各地諸侯聞警云集,聲勢浩大,更夠刺激,特新鮮,夠刺激,褒姒定會開懷大笑了。
周幽王想到做到,一邊帶著褒姒住進鎬京附近的驪山離宮,一邊令人在驪山上"為烽燧、大鼓",然后一聲令下,頃刻間,狼煙騰空,鼓聲雷鳴。一隊又一隊人馬風(fēng)馳電掣般沖烽火趕來,卻不見一個敵軍,只見天子和王后在飲酒作樂,驚詫過后,只好悵然離去,來如驚濤涌岸撼天地,去如霜打秋葉灰溜溜。這等場景,褒姒自然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開始被驚呆了,繼而就真如周幽王所料,特感新鮮和刺激,不禁放聲大笑了。物以稀為貴。笑對一般人而言算不得什么,所以即便周天子的笑,史官也不記。對褒姒而言,卻是絕對稀有,史官遂隆重記道:"褒姒乃大笑".六百年后,司馬遷寫《史記》,也將其轉(zhuǎn)錄于《周本紀(jì)》中。
美是不帶功利的。不帶功利的本色美,乃美的最高境界,是為最美,大美。周幽王臣妾眾多,整天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所見盡是笑臉,但沒有一張臉上的笑不帶功利,在他眼前晃動的那些笑,全為討他的好,不是諂笑,就是媚笑,看久了不僅惡心,而且驚心。他何嘗見過褒姒此時這樣純?nèi)槐旧恼嫘Γ?quot;幽王悅之,為數(shù)舉烽火".周幽王為褒姒的大笑傾倒了,為了多看幾次褒姒的笑臉,多聽幾次褒姒的笑聲,竟然多次動用國防警報,連連點燃烽火。謊報軍情,以詐取樂,褒姒的笑沒再誘出,諸侯們卻不再理睬那幾炷狼煙了。結(jié)果,當(dāng)鎬京被犬戎侵犯,真的需要諸侯率兵入援時,"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周幽王遂被殺于驪山下,褒姒被虜,西周隨之滅亡。
這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不滅你你自滅。驪山之笑,在褒姒,不過是一種心理的自然釋放,可笑則笑,別無他想。在周幽王,則是一種昏君的喪心病狂,不惜以亡國的代價,換美人的一笑。身殞國滅,周幽王純系自取,可憐褒姒也因之再遭不幸,令人嘆惋。
臟水,不該潑向一個孩子
褒姒不笑,無論幽王怎樣無道,周王朝依舊堂堂周王朝;褒姒一笑,西周即刻完蛋了。因此,西周是被褒姒笑亡的,褒姒是斷送西周天下的罪魁禍?zhǔn)?,褒姒的罪行再次證明女人是禍水。
西周剛一滅亡,這種邏輯推理就隨之形成,起初還只是一種主流輿論,漸漸民間也開始流傳,后來就成為一種"天下共識",且愈流傳愈完備,史官論史,民間演義,莫不津津樂道,義形于色。
《國語·晉語》載,公元前672年,晉獻公出兵滅驪戎,得驪姬,立為夫人。史官史蘇反對這次戰(zhàn)爭,更反對晉獻公寵溺驪姬,所用的理論就是"女色亡國"論,歷史依據(jù)則是"三代皆亡于女色"說。史蘇把女色稱作"女戎",是足以滅人之國的另一種兵戎,說是"亂必自女戎,三代皆然",國家由亂而亡,都是因為女色,夏、商、周三個朝代都是這樣滅亡的。夏桀討伐施國,施國獻上妹喜,妹喜有寵,于是亡夏;殷紂王討伐蘇國,蘇國獻上妲己,妲己有寵,于是亡殷;周幽王討伐褒國,褒國獻上褒姒,褒姒有寵,"周于是乎亡".
西漢后期,劉向編《列女傳·孽嬖傳》,專門輯錄先秦流傳的女色亡國故事,又在妹喜、妲己、褒姒三個"女戎"的亡國術(shù)中,突出了其笑的巨大摧毀力,認為夏、商、周三代都是被女人笑滅的。夏桀為討妹喜之笑,專門建造了一個特大酒池,酒裝滿后,可在池中行船,酒池岸邊置大鼓,一聲鼓響,就有三千人一起俯身酒池,像牛喝水一樣飲酒,還常常用繩子纏住這些人的頭,令其趴在池邊喝酒,很多人因此醉后掉進酒池淹死,"妹喜笑之,以為樂".妹喜之笑,讓夏桀大失人心,"夏后之國,遂反為商",夏朝遂被商朝取而代之。殷紂王為討妲己之笑,特創(chuàng)"炮烙之法",在銅柱上涂上油膏,用碳火把銅柱燒燙,將有怨望情緒的百姓和有叛逆形跡的諸侯判罪,令其在銅柱上行走,又燙又滑,罪人很快就掉進炭火中,妲己見之大笑。妲己之笑,讓百姓和諸侯皆視殷紂王為仇讎,殷紂王"遂敗牧野,反商為周",牧野一戰(zhàn),殷商便被周朝取而代之。周幽王為討褒姒之笑,妄動警報,失信諸侯,同樣落得個身死國滅。
妹喜、妲己、褒姒三個女人,三汪禍水,分別一笑亡一國。先秦以來的講史人、編史者就是這樣言之鑿鑿。然而,當(dāng)他們在竹簡絹帛上淋漓其墨、在勾欄瓦舍中亂飛其唾的時候,卻于不經(jīng)意間暴露出一個大破綻:同樣是笑,褒姒之笑與妹喜、妲己之笑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壓根兒不是一類。妹喜和妲己是以不幸者的橫遭飛禍、慘痛死亡取樂,在她們的大笑聲中,釋放的是其內(nèi)心深處非人道的邪惡歹毒,非人性的荒淫殘暴。這樣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憎恨,令人對夏桀和殷紂王不共戴天,"時日曷喪?予與汝諧亡!"必欲滅之而后安。因此,若要硬說夏、商兩朝是妹喜、妲己笑亡的,或許多少還沾點邊。褒姒之笑則不然,那只是一種壓抑過重的心理機能的自然釋放和一種禁錮過久的淳樸心靈的自然回歸,絕無惡搞之意,更不含半點陰毒?!墩撜Z》記載,"樂然后笑,人不厭其笑".這樣的自在本色的笑,沒有任何做作的笑,就連大圣孔子也十分欣賞。因此,硬要把褒姒之笑和妹喜、妲己之笑強扯在一起,說褒姒與妹喜妲己一樣,笑亡了西周,就是明顯的胡說八道,經(jīng)不起推敲了。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