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逐波丹青遠

時間:2019-11-23 18:32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陳新民 點擊: 載入中...

  陳新民,散文家。初中肄業(yè)插隊。中專學英語,大學學油畫。曾任甘肅金塔縣中東中學教師,酒泉教育學院院長辦公室主任,學報《絲路論壇》主編,高臺縣委副書記,甘肅省委組織部研究室副主任,漳縣縣委書記,縣人大常委會主任,縣武裝部黨委第一書記,定西行署副專員,甘肅省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進性教育活動宣傳組副組長,中國國土資源報黨委副書記,國土資源部離退休干部局副局長。現(xiàn)為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
  
  有多篇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評論、詩歌發(fā)表于《美文》《中國作家》《中華辭賦》等刊物。曾獲第二屆中國報人散文獎、“贊化杯”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三等獎、中國記協(xié)黨報副刊作品一等獎。


■陳新民
  

  
  三十年前,我在甘肅省委組織部研究室編輯刊物。一天早晨,顧永光主任通知我去部招待所接受新任務,看我神情疑惑,他笑吟吟地補充道:“好事,叫你畫畫呢。”
  
  原來,我從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畢業(yè)前夕,給蘭州友誼飯店繪制了一幅巨型風景油畫《麥積山》。飯店一位負責人后來調(diào)省委組織部招待所任職,得知我也來部里工作,他多次向部領導建議,要我給部招待所畫一批油畫。
  
  一去三個月時間,我畫成四幅油畫,三幅風景和一幅以人物為主的廣告,畫面都有十幾平米。我還給餐廳畫了十幅一平米見方的靜物寫生,十幅靜物我下得功夫最多。出進餐廳的人們,對這些畫多有好評,欲重金購買者也不乏其人。

  
  一直學畫、本應從藝的我,怎么會去組織部工作?話,還得從兩份刊物說起。1986年,我在甘肅酒泉教育學院擔任院長辦公室主任。學院又讓我兼職創(chuàng)辦學報《絲路論壇》。酒泉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學術理論刊物。編《絲路論壇》第二期時,我從投稿中選用了頗有學術分量的《胡適中庸思想研究》。這篇稿件是學哲學出身的地委副秘書長楊利民的作品。他拿到樣刊后,對作者陣容、學術水平、裝禎風格很贊賞。
  
  不久,甘肅省委組織部開始籌辦《組織人事學研究》。試刊印出,征求各方意見。已任敦煌市委書記的楊利民來省上開會,看到組織部領導拿來試刊,提了些意見建議,并推薦我來做編輯,說我正把《絲路論壇》辦的風生水起。當時,我是全省最年輕的學報總編。
  
  決策創(chuàng)辦《組織人事學研究》者,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流螢。我到部里一年,他又轉(zhuǎn)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一年里,我們沒有過工作交集,見面只是在組織部全體干部大會上一次。我坐在后排遠遠看去,他穿筆挺的鐵灰色西裝,隱花領帶打的中規(guī)中矩,背頭梳整、廣額長臉、目光含笑,鼻梁上架著時興的眉毛眼鏡,講話音調(diào)不高,語速不快,不像發(fā)號施令的大員,倒像舉止儒雅的教授。三十年之后,寫這篇文章,我腦海了映現(xiàn)起最初印象,覺得不稱他的官職,稱先生更合適。
  

  
  1990年初秋,遼寧省委一個領導來甘肅出差,走進組織部招待所餐廳,在我的畫前徘徊許久,對陪同的流螢先生說,這些油畫很專業(yè),有較高藝術水平。招待所長插言,作者就是我們部研究室的。遼寧客人建議先生收藏我的作品。過了一段,先生的秘書小蘇給我說及此事:“你給領導畫一幅畫咋樣?”這當兒,張掖地委文件已發(fā),我馬上要赴高臺縣委任職。作一幅像樣的油畫,怎么也得十來天,行前顯然沒有時間。能不能允諾以后再畫?此去山也迢迢,路也遙遙,將來還能不能轉(zhuǎn)回畫布前?
  

  
  九年后,流螢先生已經(jīng)從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位置上退了下來,我也不再兼漳縣人大常委會主任。盛夏,他專程來漳縣研究古代遺存的石碑,帶人在文化館拓了二十幾片汪氏元墓群的石碑。他特別贊賞曾任河南布政使的清代漳縣詩人王憲的《貴清山放歌》碑,說詩文美、書法美、筆力遒勁,體勢完美,是少有的精品。他興致勃勃地給我和陪同而來的地委組織部領導及縣人大常委會主任、縣長講起歷代隴中書法名家,講起碑學、拓片、刻藝。他還順便點評了我撰的遮陽山山門對聯(lián):“表現(xiàn)生動、頗有氣勢,對仗也工穩(wěn),但是上聯(lián)要以仄聲收尾才合乎格律。”于此,我才知道先生正主持建設蘭州碑林。
  
  先生在省委組織部、人大系統(tǒng)兩次當我的領導,卻是第一次和我面談。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縣況,著重匯報了兩年來,我們舉全縣之力,進行治理荒山退耕還林的工程。先生從干旱山區(qū)農(nóng)家走出來,對植被破壞生態(tài)惡化感觸猶深,很認可我們的工作:“你們這是只事耕耘不問收獲啊,為本地老百姓謀遠的,干實的。不簡單!”他相當了解“國扶”貧困縣的條件之艱苦,任務之繁重,做事之難心,指著我給在座的人說,組織上選一個貧困縣縣委書記,要比選一個廳長慎重。還說,在貧困縣任職,特別能鍛煉人。我接過話頭:“定西和我同時上崗的幾位縣委書記,已經(jīng)鍛煉了五個年頭,而我們縣的友好區(qū)卻換了的四任書記,富裕發(fā)達地區(qū)的干部‘小步快跑’已成慣例啦。”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抬杠,地委組織領導略顯尷尬,先生沒有責怪之意,淡淡地笑笑:“呵呵,你也是從組織部下來的……”
  
  話題又轉(zhuǎn)向生態(tài)建設,我說:“十年樹木,如果十年后、二十年后,你再來漳縣,一定會看到荒山變綠山。”
  
  2016年,漳縣原政協(xié)副主席、漳縣縣志主編張守禮先生在署名文章中寫下:“昔日荒山禿嶺上,莽莽蒼蒼的林海,展示了全縣人民‘壯志繪山川’(甘肅日報關于漳縣退耕還林的長篇通訊報道題目)的偉大成就,驗證了當年縣委的正確決策。”
  
  滿山青翠也應驗了我給先生的展望。
  

  
  在定西工作期間,有天下午,地委書記和專員分頭叫我,“流部長來了,一塊坐坐。”那年月接待興跳舞,飯吃完,餐桌往邊上一拉,餐廳就成舞池。先生和夫人李凡英跳起華而滋,倆人配合默契,舞步從容優(yōu)雅,很有紳士范兒。陪同先生來的人說,人家兩口子五十年代就是新聞界的名流,老漢還是甘肅日報創(chuàng)辦人呢。
  
  跳了幾圈,倆人把我叫到僻靜處坐下拉話,先生直奔主題:“小陳啊,一個縣委書記,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精力,用于支應縣上工作都不夠用,是不是?所以嘛,那次在縣上,就沒和你說畫畫的事。”
  
  “現(xiàn)在就不同了,你在行署的分工是不輕松(管人事、財政、辦公室、商貿(mào)等)這些事?lián)Q其它人照干,畢竟是副職嘛。不像縣上,少了書記當下就不成!我們建議,你現(xiàn)在該想想怎么回過頭來搞藝術、畫油畫了。你才四十幾歲,有那么好的專業(yè)基礎,又有這些年豐富的生活體驗,把畫筆拿起來,一定比在行政上干下去更有作為。”先生從我老師那里得知,我是1978年第一名考進師大美術系的。
  
  先生說:“當過縣委書記,就算把官做了,仕途能走多遠?現(xiàn)在應該能看清楚了,找合適機會退身畫畫吧。”他曾經(jīng)是全省最大的管官的官,對我沒有一句官腔,好似“反彈琵琶”一席話,坦蕩無忌推心置腹,每個音符在我心底激發(fā)強有力的回響。是啊,從走仕途的角度,最艱難、最勞累、最富于挑戰(zhàn)性的階段,已經(jīng)走過了。說了算、定了干的陣勢,無數(shù)次地經(jīng)過了。下一步怎么走?能不能走回畫布前?
  
  和先生第二次談話后,我開始留意退身時機。
  

  
  定西在全省最后一個“撤地設市”,于是,我成了甘肅“末代副專員”之一。組織部來考察干部,分頭征求我們幾位“末代”的去留意向。我提出回省城去,找個文化藝術單位工作。心里想著流螢先生的指點,看能不能走的離藝術近一點,便于適時退身。
  
  過沒幾天,岷縣山區(qū)發(fā)生5.2地震。我奉命急赴現(xiàn)場指揮救災。白天,我們疏散安置災民,組織搶修道路、拆除危險建筑;晚上,我和大家在帳篷里擠熱和(抱團取暖的意思,高寒山區(qū)天氣很冷)。在災區(qū),手機沒有信號,和外界聯(lián)系靠無線電報。直到險情基本排除,救災工作理順后,我們才蓬頭垢面胡子拉碴出山來。車行至有信號的路段,看到知情人兩天前發(fā)來的短信,說我的新崗位已經(jīng)定了。
  
  很快,省紀委和省委組織部領導組成的談話組,把我們那一撥變動崗位的干部,叫到省委例行談話。對我,他們先重復了幾段考察材料上的表揚話,然后說我當過縣委書記,熟悉基層社情民意,又在行署分管綜合工作,熟悉面上情況。派我去執(zhí)行國策是合適人選,是組織從全局出發(fā)做出的慎重決定。于是,我去省計劃生育委員會任職。
  
  行進仕途,一方面猶如穿起安圖生筆下的“紅舞鞋”,走向和步子都不由自主,所謂“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說的就是這個理兒。另一方面真要下決心脫開它,又不免左顧右盼。所以左顧右盼,是為格局所限。
  

  
  我到計生委一年后,被中組部抽調(diào)到先進性教育活動辦公室任宣傳組副組長。來京不久,有次在甘肅省政府駐京辦大門口臺階上偶遇流螢先生。那天太陽很厲害,先生無意往蔭涼地兒挪動挪動,就勢站在明晃晃、熱辣辣的大太陽下和我談心:“你能來北京是個機遇,北京有文化大碼頭,搞藝術會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F(xiàn)在全國油畫協(xié)會的領導,先前也是組工干部,你如果要‘歸隊’的話,我可以引薦……”先生給我一種長輩的、而不是長官的關切。我實話實說:“現(xiàn)在是借調(diào),正式進京后能有多大選擇不好說,但你的話我一定記住。”
  
  我根本沒想到,我倆的第三次談話,竟是最后一次。以后才知,先生那時已沉疴在身。在生命倒計時情況下,他仍不忘提掖后學,言之諄諄意之殷殷,令我難以忘懷!
  
  來京后,我經(jīng)歷三次換崗,好像總在履新,直至到退休,終歸沒能回應先生的期待——脫下“紅舞鞋”,走近油畫布。
  

  
  先生反復動員我回歸藝術的那些年,他主創(chuàng)了美輪美奐的大作品——蘭州碑林。他退休以后,避開光鮮處、遠離名利場,撲下身子在歷史文化園地深耕,為甘肅文博事業(yè)拓荒。他為了碑林,風塵仆仆行萬里,孜孜矻矻閱千卷。建設者們每每回憶起先生的付出,不約而同地用了“事必躬親,嘔心瀝血”八個字,這是真實寫照,是共同心聲。
  
  屹立于黃河之濱,白塔山西峰的碑林建筑群,是中外來客游歷蘭州必去的勝景,是彰顯甘肅文化自信的標識。大畫家、書法家、中央美院教授朱乃正生前說過:“不論是建筑、設計、安排,包括它的內(nèi)容收集范圍之廣,我覺得,它不光在甘肅,在整個西北,甚至在全國,是少有的。”
  
  《鑫報》和《神州書畫報》聯(lián)袂推出的《流螢先生與蘭州碑林》一文,很抒情地昭告廣大讀者:“你看那石碑無語,卻組成一幅甘肅悠遠歷史的長卷,而持如椽巨筆寫就這篇蘭州碑林大章的人,就是流螢老先生。”。
  
  類似文章評說很多,流傳最廣的一句,來自甘肅日報記者梁軍的采訪報道:“碑林在山上,流螢在心中”。這話將與碑林共存。
  
  先生曾經(jīng)這樣自白:“說來慚愧,我這一生,雖然主要從事文化工作,自己也熱愛文化生活,但是出于歷史的誤會,年紀輕輕就當官……寫了些什么,主編了些什么,為數(shù)寥寥。”事實上,他退休之后不僅走出了歷史的誤會,還與自己主創(chuàng)的大作一并走上了歷史的亮處。
  
  回想起來,先生反復動員我專事繪畫,是將心比心,是希望我不要重蹈他曾經(jīng)的“歷史的誤會”。
  
  回想起來,他的指點:“仕途能走多遠,現(xiàn)在應該能看清楚了。”既有世事洞明的深刻,亦有官情練達的睿智。
  
  他的格局,他的情懷,是與一般“管官的官”不同。在他心目中,文化藝術始終有著很重的分量。他堅持認為,對于我,藝術比官職更重要。
  
  我負丹青,也辜負了先生的期望。
  
  我回到蘭州,行走于熙熙攘攘的南濱河路,透過奔騰不息的白馬浪,仰望巍峨的碑林,心頭掠過一抹悵惘。
  
  2019年1月19日寫成于北京廣通寓所


 
(責任編輯: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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