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有一個旋律歷千年而不變,那就是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對峙、沖突。
著名作家周濤曾對兩種不同的文化作過這樣精彩而形象地描述:
"長城里邊的那個孩子馴化了牛,也被牛馴化了。他堅韌,有耐性,吃得起苦,受得起勞累,索求不多而貢獻一切;他強壯有力,不屈不撓卻內蘊豐富,他從不張揚自我,不主動侵犯別人,他的雙角純粹是一種防御,甚至連防御的功能都退化了;他是一種穩(wěn)勁,崇尚扎實,但也 于緩慢、笨重;他雖然力大無比,身軀粗壯,但總是把自己看得很低、很渺小,很容易服從……"
"長城外邊的那個孩子抓住了馬,他駕馭馬的時候也難免不受馬的駕馭。他迅疾、靈敏度高,無牽無掛,喜歡合群,孤獨的時候,他是多情的,美麗憂傷。但是一旦成隊成群,他的多情就變成了激情,亢奮、猛烈,一種渴望奔跑的欲望被群體的力量所鼓動、裹脅之后,便產生橫掃一切的兇猛攻擊精神。"
周濤說:"我們的民族正是在這樣截然不同的兩種力量的長期矛盾、沖突、交融、匯合當中生存發(fā)展過來的。"
但他們又是為何沖突?怎樣矛盾后才達到交融、匯合呢?
他們之間的所謂矛盾、沖突實際上就是刀光劍影的戰(zhàn)爭。當然,他們的戰(zhàn)爭不是以牛車對騎兵,而是真正的騎兵對騎兵的大規(guī)模作戰(zhàn)。
這就遇到了一個大問題,善于養(yǎng)牛的農耕民族,又如何能得到馬匹,并跨上馬背像一個真正的騎手那樣,與游牧的強敵作戰(zhàn)呢。
這個問題,恰恰是漢武帝最迫切解決的問題。
公元前138年,西漢王朝派張騫出使西域,聯(lián)絡匈奴世仇大月氏共同抗擊匈奴,結果張騫出去不久便被匈奴扣留,并了他一個匈奴女子為妻。12年后,張騫趁匈奴內亂帶著妻子與隨從逃回長安,帶來的最令漢武帝興奮不已的消息,便是西方有一個叫大宛的國家,"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
聽說有汗血的天馬,漢武帝恨不得馬上就得到,立即派人"持千金及金馬以請宛王貳師城善馬",不料大宛國不肯出售,漢武帝大怒,派大將李廣利帶兵征討,并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
李廣利率大軍越蔥嶺,也就是今天的帕米爾高原西擊大宛,路途遙遠,軍士疲憊,沿途的國家不愿提供后勤保障,李廣利兵敗而回,漢武帝大失所望,下令關閉玉門關,不準李廣利的部隊回來,"軍有敢入者,輒斬之!"
與此同時,漢武帝又給李廣利增派兵力,以一年多的時間,6萬士兵從敦煌出發(fā),還不包括那些自帶衣食兵器隨軍參戰(zhàn)的人。
他們趕著10萬頭牛,3萬多匹馬,還有無數(shù)的驢,駱駝等軍需物資。同時增派18萬甲兵戍守酒泉、張掖以北,設置居延、休屠兩個縣護衛(wèi)酒泉。為保證糧食供給,漢武帝調發(fā)全國7種犯罪者遠載干糧。運輸物資的人接連不斷,一直延伸到敦煌。
為了奪取汗血馬,漢武帝幾乎傾一國之力,發(fā)動了一場距離遙遠的戰(zhàn)爭,一時間天下為之震動。
李廣利率軍第二次進攻大宛,圍城多日,切斷該城水源使大宛貴族殺死其王毋寡,譴使議和。"宛乃出其善馬,另漢自擇之。漢軍取其善馬數(shù)十匹,中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乃罷而引歸。"
汗血馬得到了,漢武帝如愿以償,于是將原來叫"天馬"的皇孫馬改名為"西極馬",稱汗血馬為"天馬".漢武帝甚至自己創(chuàng)作了一首《天馬歌》,并將它作為宮廷的大禮之樂。歌曰:"……天馬來,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
漢武帝愛馬,導致西漢養(yǎng)馬業(yè)迅速發(fā)展,"農夫以耕載,而民莫不乘騎",當時中央直轄的軍馬就達40萬匹,出征的騎兵從2萬到4萬,直到18萬。武帝也終于有了足夠和匈奴抗衡的大規(guī)模的騎兵力量。
出蘭州,4個輪子的現(xiàn)代化汽車,飛速行駛在絲綢之路的千年古道上,黑色的柏油馬路--實際上不是"馬走的路",而是汽車走的路,與漢朝護衛(wèi)絲綢之路的黃土顏色的古長城相伴而行,沿著河西走廊向前延伸。這給人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我們既走在歷史中,又走在現(xiàn)實中,恍若在來回穿越著2000年的時空隧道。
絲綢之路,作為一條古老的商路,駱駝的駝鈴聲幽遠的回響,應是它的主旋律。然而雜沓的馬蹄聲,也是它的無法抹去的背景聲音。圍繞著這條商路的控制權,農耕的中原五朝與游牧民族,曾經發(fā)生過一次次地拼死爭奪。
武威雷臺,曾發(fā)現(xiàn)一座東漢大型磚窯墓。走進斜窄的古墓通道,陣陣寒氣襲來。講解員告訴我們,據此墓出土的99件鑄造精致的銅馬車儀仗俑推測,墓主人起碼俸祿在2000石以上,并且可能是一位職位很高的將軍。然而令人們不解的是,墓室中只有一根腿骨而缺少其它骨骸,是不是他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人們無法找到他的尸體,卻只從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撿回一根腿骨?
最讓人叫絕的是墓中出土的一件銅奔馬。奔馬三足騰空而起,右后蹄踏住了一只飛燕,馬頭上一撮呈流線型的鬃毛指向翹起尾部;嘴巴微張,似在嘶鳴;飛燕回首驚顧,更增加了奔馬疾速向前的動勢。整個奔馬造型優(yōu)美,神勢若飛,合乎力學平衡原理,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是中國漢代極富想象力的自由精神體現(xiàn),也是一種舉世無雙的藝術珍品。銅奔馬1984年被定為國家旅游標志。
武威發(fā)現(xiàn)如此精美的銅奔馬和銅馬車儀仗俑并不是偶然的。武威地處河西走廊的咽喉,漢昭帝時在今日蘭州設金城郡,與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合稱河西五郡,組成涼州,武威即為涼州刺史的治所,因此又別稱"涼州",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河西的中心。
高超的藝術品,來自于生活的豐富性。銅奔馬在武威出土,恰恰證明了武威周圍,騎兵部隊眾多,遼東史書上所載"涼州之畜為天下饒"也是吻合的。
在這里我還想說的是,漢武帝作為一個農耕民族的帝王,為了免除邊患,保護絲綢之路,決意建立龐大的騎兵部隊,這無疑是一件極端困難的事情,但漢武帝卻做到了,并因此取得了對匈奴之戰(zhàn)的勝利,將西域納入中國版圖,開通和保護了絲綢之路,使東西方文明終于依靠這一纖細的孔道得以交流碰撞,造成了東西方的文化奇觀,人類文明由此獲得了飛躍性發(fā)展。
馬作為一種充滿靈性的動物,在人類歷史中扮演者極端重要的角色。我們熱愛馬,就是熱愛自由奔放的精神,熱愛獨立不羈的生活。當然我們也熱愛牛,牛給我們沉穩(wěn)、厚實、值得信賴、土地般質樸的生活。
當牛和馬所代表的不同文明不再以殺戮作為打擊對方的方式,我們將獲得一個完整的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