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健:天局

時間:2012-02-24 16:51來源:未知 作者:矯健 點擊: 載入中...
  西莊有個棋癡,人都稱他混沌。他對萬事模糊,惟獨精通圍棋。他走路跌跌斜斜,據(jù)說是踩著棋格走,步步都是絕招。棋自然是精了,卻沒老婆——正值四十壯年。但他真正的苦處在于找不到對手,心中常籠罩一層孤獨。他只好跟自己下棋。
  南三十里有個官屯小村,住著一位小學(xué)教師,是從北京遷返回鄉(xiāng)的。傳說他是圍棋國手,段位極高,犯了什么錯誤,才窩在這山溝旮旯里。渾沌訪到這位高手,常常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
  渾沌五大三粗,臉龐漆黑,棋風(fēng)剛勇無比,善用一招“鎮(zhèn)神頭”,搏殺極兇狠。教師頭回和他下棋,下到中盤,就吃驚地抬起頭來:“你的殺力真是罕見!”渾沌謙虛地點點頭。但教師收官功夫甚是出色,慢慢地將空揀回來。兩人惺惺惜惺惺,英雄識英雄,成為至交。教師常把些棋界事情講給他聽。講到近代日本圍棋崛起,遠(yuǎn)勝中國,渾沌就露出魯莽性了:“媽的,殺敗日本!”
  渾沌確是怪才。兒時,一位瘸子老塾師教會他圍棋。三年自然災(zāi)害,先生餓死了。渾沌自生自長,跑野山,喝渾水,出息成一條鐵漢。那棋,竟也渾然天成,生出一股巨大的蠻力,常在棋盤上攪起狂風(fēng)駭浪,令對手咋舌。無論怎樣堅實的堡壘,他強攻硬打,定將其摧毀。好像他伸出一雙粗黑的大手,推著泰山在棋盤上行走。官屯教師常常感嘆:“這股力量從何而來?國家隊若是……”仿佛想起什么,下半句話打住。
  臘月三十,渾沌弄到了一只豬頭。他便繞著豬頭轉(zhuǎn)圈,嘴里嘀咕:“能過去年嗎?能吃上豬頭嗎?落魄的人哪!”于是背起豬頭,決意到官屯走一遭。
  時值黃昏,漫天大雪。渾沌剛出門,一身黑棉衣褲就變了白。北風(fēng)呼嘯,仿佛有無數(shù)人勸阻他:“渾沌,別走!這大的雪——”
  “啊,不!”
  千人萬人拉不住他,他執(zhí)拗而任性地投入原野。雪團(tuán)團(tuán)簇簇如濃煙翻滾。群山搖搖晃晃如醉漢不能守靜。風(fēng)雨夾裹逼得渾沌陀螺似的旋轉(zhuǎn),睜不開眼睛,滿耳呼嘯。天空中有隆隆聲,神靈們駕車奔馳。冰河早被覆蓋,隱入莽莽雪原不見蹤跡。天地化作一片,無限廣大,卻又無限擁擠。到處潛伏著危險。
  渾沌走入山嶺,漸漸迷失了方向。天已斷黑,他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背上那豬頭凍得鐵硬,一下一下拱他脊背。他想:“要糟!”手腳一軟,跌坐在雪窩里。
  迷糊一陣,渾沌驟醒。風(fēng)雪已停,天上懸掛一彎寒冰,照得世界冷寂。借月光,渾沌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山坳,平整四方,如棋盤。平地一側(cè)是刀切般的懸崖,周圍黑黝黝大山環(huán)繞。渾沌曉得這地方,村人稱作迷魂谷。陷入此谷極難脫身,更何況這樣一個雪夜!渾沌心中驚慌,拔腳就走。然而身如著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回到那棋盤。
  夜已深。雪住天更寒。渾沌要凍作冰塊,心里卻還清醒:“媽的,不能在這兒凍死!”四下巡視,發(fā)現(xiàn)山上皆黑石,塊塊巨大如牛。他索性不走,來回搬黑石取暖。本來天生蠻力,偌大的石塊一叫勁,便擎至胸腹。他將黑石一塊塊置于平地。身子暖了,腦子卻漸漸懵懂,入睡似的眼前模糊起來。
  他似乎轉(zhuǎn)過幾個山角,隱約看見亮光。急趕幾步,來到一座雅致的茅屋前。渾沌大喜:“今日得救了!”莽莽撞撞舉拳擂門。屋里有人應(yīng)道:“是你來了。請!”
  渾沌進(jìn)屋,但見迎面擺著一張大床,蚊帳遮掩,看不出床上躺著何人。渾沌稀奇:什么毛???冬天怕蚊咬?蚊帳里傳出病懨懨的聲音:“你把桌子搬來,這就與你下棋。”
  渾沌大喜:有了避風(fēng)處,還撈著下棋,今晚好運氣。又有幾分疑惑:聽口氣那人認(rèn)得我,卻不知是誰。他把桌子般到床前,不由得探頭朝蚊帳里張望。然而蚊帳似云似錦,叫他看不透。
  “渾沌,你不必張望,下棋吧!”
  渾沌覺得羞慚,抓起一把黑子,支吾道:“老師高手,饒我執(zhí)黑先行。”
  蚊帳中人并不謙讓,默默等他行棋。渾沌思忖良久,在右下角置一黑子。蚊帳動動,伸出一只潔白的手臂。渾沌覺眼前一亮!那白臂如蛇游靠近棋盒,二指夾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叭一聲脆響,落子棋盤中央。渾沌大驚:這全不是常規(guī)下法!哪有第一著占天元位置的?他伸長脖頸,想看看蚊帳里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必張望,你見不到我。”
  聲音綿綿軟軟如病中吟,比女子更細(xì)弱;但又帶著仙氣,仿佛從高遠(yuǎn)處傳來,隱隱約約卻字字清晰。這聲音叫渾沌深感神秘,暗嘆今夜有了奇遇。渾沌抖擻精神,準(zhǔn)備一場好戰(zhàn)!
  棋行十六著,廝殺開始。白棋飛壓黑右下角,渾沌毅然沖斷。他自恃棋力雄健,有仗可打從不放手。白棋黑棋各成兩截,四條龍盤卷翻騰沿邊向左奔突。渾沌素以快棋著稱,對方更是落子如飛。官莊教師常說渾沌棋粗,蚊帳中人卻快而縝密。渾沌驚愕之心有增無減,更使足十二分蠻力。白棋巧妙地逼他做活,他卻又把一條白龍截斷?,F(xiàn)在誰也沒有退路了,不吃對方的大龍必死無疑。
  圍棋,只黑白二子,卻最體現(xiàn)生存競爭的本質(zhì)。它又不像象棋,無帥卒之分,仿佛代表天地陰陽,赤裸裸就是矛盾。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脅,誰不豁出老命奮起抗?fàn)幠??此刻,右下角燃起的?zhàn)火越燒越旺,廝殺極慘烈。渾沌不顧一切地揪住一條白棋,又鎮(zhèn)又壓,窮追猛打。白棋卻化作涓涓細(xì)流,悄悄地在黑縫中流淌,往黑棋的左上角滲透。假若不逮住這條白龍,黑棋將全軍覆滅。渾沌額上沁出一層汗珠,心中狂呼:“來吧!拼吧!”義無反顧地奔向命運的決戰(zhàn)場——左上角。
  第九十八手,白棋下出妙手!蚊帳中人利用角部做了一個劫,即使渾沌劫勝了,也必須連走三手才能吃盡白棋。渾沌傻眼了。這豈止是妙手?簡直是鬼手!但是,渾沌沒有回旋余地,只得一手一手把白棋提盡。蚊帳中人則利用這劫,吃去黑右下角,又封住一條黑龍。
  現(xiàn)在,輪到渾沌逃龍了。可是舉目一望,周圍白花花一片,猶如漫天大雪鋪天蓋地壓來。渾沌手捏一枚黑子,泥塑般呆立。一子重千鈞?。∷僖灰?,但又將敗于此役。只有逃出這條龍,才能使白棋無法挽回剛才的損失。然而前途渺茫,出路何在?
  正為難時,一陣陰風(fēng)撲開門,瘸瘸拐拐進(jìn)來個老先生。渾沌聞聲回頭,見是那死去多年的私塾先生。既已死,怎地又在這荒山僻野露臉?太蹊蹺!緊急中渾沌顧不得許多,連呼:“老師,老師,幫我一把!”
  私塾先生瘸至桌前,捻著山羊胡子俯身觀棋。陰氣沉重,壓得燈火矮小如豆。那白臂翹起食指,對準(zhǔn)罩子燈一點,火苗倏地跳起,大放光明。老先生一驚,身子翻仰,模樣十分狼狽。
  “哼哼。”帳內(nèi)冷笑。
  渾沌心中憤憤:這局棋,定要贏!一股熱血沖向腦門,陽剛之氣逼得黑發(fā)霍霍豎起。
  瘸子先生似乎知道對手不是常人,一招手,門外進(jìn)來他的同伴,先入二人羽扇綸巾,氣宇軒昂,正是清代圍棋集大成者:飄飄然大師范西屏,妙手蓋天施襄夏。他們在當(dāng)湖對弈十局,成為圍棋經(jīng)典;施襄夏因心力耗盡,終局時嘔血而死。再進(jìn)來一位,明代國手過百齡,他著的《官子譜》至今流傳。宋代的圍棋宗師劉仲甫扶著龍頭拐的驪山老母蹣跚而入。一千年前他們在驪山腳下大戰(zhàn),只三十六著,勝負(fù)便知。直至春秋時代的弈秋進(jìn)屋,圍棋史上英豪們便來齊了。
  渾沌端坐桌前。他再不猜測這些人如何來到人間,只把目光集中在那只手上。潔白如玉的手,如此超然,如此絕對,一圈神圣的光環(huán)圍繞著它。它仿佛一直是人、鬼、神的主宰,一直是天地萬物的主宰。它是不可抗拒的,不可超越的。渾沌明白,他是在與無法戰(zhàn)勝的對手交戰(zhàn)。他想贏,一定要贏!
  大師們皆不言語,神情莊嚴(yán)肅穆。渾沌的穴位被一人一指按住,或風(fēng)池或太陽,或大推或命門。霎時間靈氣盈盈,人類智慧集于渾沌一身。他覺得腦子清明,心中生出許多棋路,更有一種力量十倍百倍地在體內(nèi)澎湃。他拿起黑子,毅然投下,然后昂起頭,目光灼灼,望著蚊帳里不可知的對手。
  中原突圍開始。渾沌在白棋大模樣里輾轉(zhuǎn)回旋,或刺或飛,或尖或跳,招數(shù)高妙決非昔日水平,連他自己也驚訝不已。然而蚊帳中人水漲船高,棋藝比剛才更勝幾籌。那白棋好似行云流水,瀟灑自如,步步精深,招招兇狠,逼得黑棋沒有喘息的機會。黑棋仿佛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咬不開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圍圈。渾沌雙目瞪圓,急汗如豆。棋盤上黑棋敗色漸濃。
  忽然,渾沌腦中火花一閃,施出一著千古奇絕的手筋。白棋招架之際露出一道縫隙,黑棋敏捷地逮住時機,硬擠出白色的包圍圈。現(xiàn)在,右邊廣闊的處女地向他招手。只要安全到達(dá)右邊,黑色的大龍就能成活。但是,白棋豈肯放松?旁敲側(cè)擊,步步緊逼,設(shè)下重重障礙。黑棋艱難地向右邊爬行。追擊中,白棋截殺黑龍一條尾巴。這一損失教渾沌心頭劇痛,好像被人截去一只左腳。他咬著牙,繼續(xù)向處女地進(jìn)軍。白棋跳跶閃爍,好似舞蹈著的精靈,任意欺凌負(fù)傷的黑龍。黑龍流著血,默默地呻吟著,以驚人的意志爬向目的地。只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無論忍受多少犧牲,渾沌都頑強地抓牢不放!棋盤上彌漫著沉悶的氣氛。人生的不幸,似乎凝聚在這條龍身上。命運常常這樣冷酷地考驗人的負(fù)荷能力。
  終于,渾沌到達(dá)了彼岸。他馬上返過身,沖擊白棋的薄弱處。蚊帳中人翹起食指,指尖閃耀五彩光輝。這是一種神秘的警告。渾沌定定地望著那手指,朦朧地感到許多自己從不知曉的東西。白子叭地落在下邊,威脅著剛剛逃脫厄運的黑龍。他必須止步。他必須放棄進(jìn)攻,就地做活。但是,這樣活多么難受?。∧鞘橇钊酥舷⒌膲浩?,你要活,就必須像狗一樣。渾沌抬起頭,那食指依然直豎,依然閃耀著五彩光輝。渾沌把頭昂得高高,夾起一枚黑子,狠狠地打入白陣!
  這是鋼鐵楔子,剛剛追擊黑龍的白棋,被釘在將遭殲滅的恥辱柱上。下邊的白棋又跳一手,奪去黑龍的眼位,使它失去最后的生存希望。于是,好像兩位立在懸崖邊上的武士,各自抽出寒光閃閃的寶劍,開始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斗。
  這是多么壯烈的決斗??!圍棋在此顯示出慷慨悲歌的陽剛之美:它不是溫文爾雅的游戲,它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搏殺!看,渾沌使出天生蠻力,殺得白棋慘不忍睹;蚊帳中人猛攻黑龍,一口接一口地緊氣,雪白的手臂竟如此陰冷,劊子手一樣扼住對手的喉嚨。渾沌走每一步棋,都仿佛在叫喊:“我受夠了!我今天才像一條漢子!”白棋卻簡短而森人地回答:“你必死!”黑棋的攻勢排山倒海,招招帶著沖天的怒氣。一個復(fù)仇的英雄才會具備那樣的力量,這力量如此灼熱,猶如剛剛噴出火山口的巖漿,浩浩蕩蕩,毀滅萬物。白棋置自己的陣地不顧,專心致志地扼殺黑龍。兩位武士都不防衛(wèi),聽任對方猛砍自己的軀體,同時更加兇惡地刺向?qū)Ψ降囊Α?br />   屋外響起一聲琵琶,清亮悠揚。琵琶先緩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面埋伏》。又有無數(shù)琵琶應(yīng)和,嘈嘈切切,聲環(huán)茅屋。小小棋盤升起一股血氣,先在屋內(nèi)盤桓,積蓄勢大,沖破茅屋,紅殷殷直沖霄漢。天空忽然炸響焦雷,繼而群雷滾滾而下。琵琶聲脆音亮,激越如潮,仿佛尖利的錐子,刺透悶雷,挺頭而出。兩者互壓互蓋,反復(fù)交錯,伴那一柱血光,渲染得天地轟轟烈烈。
  蚊帳中人吃了渾沌的黑龍,渾沌霸占了先前白陣。滄海桑田,一場大轉(zhuǎn)換。棋細(xì)勢均,勝負(fù)全在官子上。渾沌回頭看看,列位先師耗盡真力,已是疲憊不堪。渾沌方知這場大戰(zhàn)非自己一人所為。人、鬼、神結(jié)為一陣,齊斗那高深莫測一只手。
  官子爭奪亦是緊張。俗語道:“官子見棋力”。那星星點點的小地方,都是寸土必爭;精細(xì)微妙,全在其中?!豆僮幼V》、《玄玄棋經(jīng)》連珠妙著盡數(shù)用上,妙中見巧,巧中見奇。小小棋盤,竟是大千世界。
  棋圣們一面絞盡腦汁,一面審度形勢。范西屏丟了羽扇,先失飄然神韻;劉仲甫扯去綸巾,不見大家風(fēng)采。瘸子先生挨不到桌邊,急得鼠竄,卻被諸多大腿一絆一跌,顯出餓死鬼的猴急。驪山老母最擅計算,已知結(jié)局,扁著沒牙嘴巴喃喃道:“勝負(fù)半子,全在右下角那一劫上……”心里急,手上一運仙力,竟把龍頭拐杖折斷。
  果然,官子收盡,開始了右下角的劫爭。圍棋創(chuàng)造者立下打劫規(guī)則,真正奇特之極:出現(xiàn)雙方互相提子的局面,被提一方必須先在別處走一手棋,逼對方應(yīng)了,方可提還一子。如此循環(huán),就叫打劫。打劫勝負(fù),全在雙方掌握的劫材上。渾沌的大龍死而不僵,此時成了好劫材,逼得蚊帳中人一手接一手應(yīng),直到提盡為止。黑陣內(nèi)的白棋殘子也大肆騷亂,擾得渾沌終不得粘劫。兩個人你提過去,我提回來,為此一直爭得頭破血流。
  雞將啼,天空東方一顆大星雪亮。渾沌劫材已盡,蚊帳中人恰恰多他一個。大師們一起伸長脖頸,恨不得變作棋子跳入棋盤。然而望眼欲穿,終于不能替渾沌找出一個劫材。一局好棋,眼看輸在這個劫上。滿桌長吁短嘆,皆為半子之負(fù)嗟惜。渾沌呆若木雞,一掬熱淚滾滾而下。
  列位棋祖轉(zhuǎn)向渾沌,目光沉沉。渾沌黑襖黑褲,宛如一顆黑棋子。祖師們伸手指定渾沌,神情莊嚴(yán)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渾沌巍巍站起。霎時屋內(nèi)外寂靜,空氣凝結(jié)。渾沌一腔慷慨,壯氣浩然。推金山,倒玉柱,渾沌長跪于地。
  “罷,渾沌舍啦!”
  蚊帳中人幽幽嘆息:“唉……”一只白臂徐徐縮回,再不復(fù)出。
  渾沌背豬頭出西莊,幾日不回。西莊人記得除夕雪大,不禁惴惴。知底細(xì)者都道渾沌去了官屯,便打發(fā)些腿快青年去尋。官屯小學(xué)教師見西莊來人,詫異道:“我沒有見到渾沌,他哪來我這里?”
  眾人大驚,漫山遍野搜尋渾沌。教師失棋友心焦急,不顧肺病,嚴(yán)寒里東奔西顛。半日不見渾沌蹤跡,便有民兵報告公安局。
  有一老者指點道:“何不去迷魂谷找找?那地方多事。”于是西莊、官屯兩村民眾,蜂擁至迷魂谷。
  迷魂谷白霧漫漫。人到霧收,恰似神人卷起紗幔。眾人舉目一望,大驚大悲。只見谷中棋盤平地,密匝匝布滿黑石。渾沌跪在右下角,人早凍僵;昂首向天,不失倔犟傲氣。一只豬頭擱在樹下,面貌凄然。
  渾沌死了。有西莊人將豬頭捧來,告訴教師:只因渾沌送豬頭給他過年,才凍僵于此。教師緊抱豬頭,被棋友情義感至肺腑,放聲嚎啕,悲愴欲絕。
  有人詫異:渾沌背后是百丈深谷,地勢極險,他卻為何跪死此地?眾人作出種種推測,議論紛紛。教師亦覺惶惑,止住泣涕,四處蹣跚尋思。
  他在黑石間轉(zhuǎn)繞幾圈,又爬到高處,俯瞰谷地??粗粗挥X失聲驚叫:“咦——”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盤,黑石白雪間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圍棋。教師思忖許久,方猜出渾沌凍死前搬石取暖,無意中擺出這局棋。真是棋癡!再細(xì)觀此局,但見構(gòu)思奇特,著數(shù)精妙,出磅礴大氣,顯宇宙恢宏,實在是他生平未見的偉大作品。群山巍峨,環(huán)棋盤而立;長天蒼蒼,垂?jié)庠贫拢挥钟行埴棻P旋山澗,長嘯凄厲……
  官屯教師身心震動,肅穆久立。
  眾人登山圍攏教師,見他異樣神情皆不解。紛紛問道:“你看什么?渾沌干啥?”教師答:“下棋。”“深山曠野,與誰下棋?”教師沉默不語。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淺見,喳喳追問:“贏了還是輸了?”
  教師細(xì)細(xì)數(shù)目。數(shù)至右下角,見到那個決定勝負(fù)的劫。渾沌長跪于地,充當(dāng)一枚黑子,恰恰劫勝!教師崇敬渾沌精神,激情澎湃。他雙手握拳沖天高舉,喊得山野震蕩,林木悚然——
  “勝天半子!”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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