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娃娃兵在臺灣:與哥哥同乘一艘船未能見面(4)

時間:2012-09-05 09:49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桑品載 點擊: 載入中...


岸上離碼頭不遠處,停著一長排軍車,車邊貼著寫了字的紙條:“二八七四部隊”、“登步部隊師部連”、“六十七軍五十六師工兵營”……各部隊在指揮下上車。


我趕快回去,但太擠,跑不快。我在人縫里插進又被推出,還挨罵:“小鬼,你干什么!”


滿身大汗到了坦克艙,艙里盡是人,我個兒矮,只能看到人的后腦勺和屁股。我急得大喊:“蕭連長!蕭連長!”“誰是蕭連長?”終歸還有好心人,這么問我。“蕭連長!就是蕭連長!”我說出他的名字,但沒人認識他。“什么部隊的?”“這我怎么知道!”

 

肯跟我說話的人也隨著他的部隊走了。我跟著走,哭了,哭著喊:“蕭連長!”


和上船時同樣的跳板,架在船和碼頭之間。沒人理我,但也沒人擋我,走過跳板,腳踩上了陸地。


有幾個跟我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女人,排成兩列,給上岸的每人一個紙包,包上寫著字:“中國婦女反共抗俄聯(lián)合總會”,包里有一根香蕉,一塊蛋糕。我也分到一包。


我站在碼頭四處張望,四處奔跑,我要找蕭連長。但哪里還有蕭連長?


上岸的部隊找到分配到的軍車,哨音此起彼落。車子一輛輛開走,人越來越少,終于,連歡迎我們的人也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他們說我是小偷,把我最后的銀元拿走了

 

我已不會哭,只有怕。這是哪里?我怎么辦?


我失魂似的走來走去。碼頭很大,一側(cè)是海,另一側(cè)像是倉庫,黑色的大門,一間挨著一間,左邊就是部隊上車的路線,離我現(xiàn)在站的地方較近,看得見有個很大的出口,兩個鐵絲網(wǎng)編成的木架子,是它的門,可以開,也可以關(guān)?,F(xiàn)在則是關(guān)著的。


右方見不到底,隱約可見有兩個衛(wèi)兵持槍對面而立,有一個在抽煙。


我走累了,也餓了,在一塊海水可以拍到的石頭上坐下。脫下布鞋,腳泡在水里,覺得很爽快。把“婦聯(lián)會”送的紙包打開,先吃香蕉。


香蕉果然又大又甜又香,我慢慢吃,一小口一小口吃,舍不得一次吃完。吃了一半,把蕉皮包起來,再吃蛋糕,蛋糕也只吃一半。


媽媽給的大花布包還掛在肩上,把沒吃完的香蕉和蛋糕都放進去。順便看看里面的東西,一套衣服,一雙鞋子,還有三個銀元。


浪花拍著我的腳,海水我是熟悉的,親切的,我一路來都沒洗澡,身上一定還留著家鄉(xiāng)的海水。但,這是同一個海嗎?


我望向遠處,港里船進船出,很熱鬧。停著的是軍艦,我分辨不出那些軍艦里是否有載我來臺灣的那一艘,它也許又去載人了,還是去舟山嗎?


港口外的海,是一陣淡淡的煙霧,我的家,在煙霧之外,看不見了!


母親的臉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是我和她分開時的那張臉,哭臉。但哭而無聲,充滿血絲的雙眼,望著我,默默流淚。


她正在做什么?我離家已經(jīng)三天了吧?祖母應該回來了,爸爸可不一定,他或許還在海上。哥哥呢?他一向不愛回家,在城里過他的快活日子。不過舟山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母親、祖母會把他招回來的吧?


祖母對母親從來不客氣,見不到我,會對母親怎么樣?還有父親,他遲早會回來的,又會對母親怎么樣?


他們會同意母親說的“男兒志氣在四方”嗎?他們對蕭連長是喜歡的,但他們哪里知道,我已經(jīng)和蕭連長失散了!


屁股坐痛了,我走回碼頭。碼頭上有很多人在掃垃圾,一個軍官在指揮,大聲罵人。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從他身后繞過去。


但還是被一個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他不是在很遠的地方站崗嗎?什么時候走過來的?


他槍背在肩上,湊近我問:“小鬼怎么在這里?”


我緊抿著嘴,害怕得很,不知怎么回答。


我快步離開,走到一個倉庫的角落。倉庫門上寫著一個白色的“8”字。門居然沒關(guān)攏,我溜了進去。


里面堆了很多東西,都用麻袋包著,高低不同地摞成很多堆。我躲在離門不遠的一摞麻袋后面,亮光從門縫射進來,我看得見外面,外面的人一定看不到我。


我又覺得餓了,取出半根香蕉、半塊蛋糕,交錯著吃。然后困了,靠著麻袋睡著了。

 

聽到腳步聲,我突然驚醒,進來的是另一個衛(wèi)兵。他好像是來關(guān)門的,大概是我的香蕉香和蛋糕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手電筒一照,我就現(xiàn)形了。


他一把將我提起,再用手電筒照我的臉,接著,就把我拖出了倉庫。


天已經(jīng)黑了,港口里有船只在閃光。碼頭空無一人。


“怎么討飯討到碼頭來了?”


他自言自語,腳步卻沒停。到了崗哨,對另一個站在那里的同伙說:“在倉庫里抓到一個小要飯的。”


另一人看了我一眼,又看我肩上的布包。“里面放了什么?”說時,已把布包奪了過去。布包打開,現(xiàn)出三個銀元。


“好家伙,還有銀元!我看你不是要飯的,是小偷。說,銀元從哪里來的?”


“我媽給我的。”


銀元被取出,兩人相視而笑。拿銀元的那個,先放一個進自己口袋,再給同伙一個??偹氵€有點良心,另一個丟進我布包里。


“滾出去!滾出去!不許再來!”


衛(wèi)兵站的地方也有兩個鐵絲網(wǎng)織成的門架,現(xiàn)在是關(guān)著的。網(wǎng)邊有個縫,我被從縫里推出去,離開碼頭。

 

我在中正堂廁所喝冷水,晚上睡在水泥椅上喂蚊子

 

我低著頭只顧走,不知要去哪里。一會兒后,右邊出現(xiàn)一棟黑色建筑,燈光比別的房子亮,人進人出,也有小孩子。那房子門口有塊橫寫的招牌:“基隆火車站”。


經(jīng)過車站,我停了一下,想進去又不敢進去,因為人多,也因為看到警察,我很害怕又被抓。就繼續(xù)往前走,不敢抬頭。


走得一身大汗,過了一座小水泥橋,橋墩上刻著“博愛橋”。橋下像是個港灣,水上飄浮很多大木頭,有灰色的,也有黑色的。木頭與木頭相接,倒變成一條路,看到有人跨木頭而過。


過了橋,兩邊各有一塊小斜坡,上面長了短草。斜坡下,就是飄著木頭的港灣。


有很多人在這里乘涼,大人用扇子、報紙拍蚊子,小孩嬉笑追逐。大人多數(shù)坐在水泥砌成的長椅上,我看見兩位老人家坐在那里聊天,聊著聊著,唱起京戲來,還比把式。


有人挑著擔子賣粽子,粽子上面用塊白布蓋著,保持熱度,一面吆喝:“粽子!湖州粽子!”又有個挑著擔子的過來,不是賣粽子,賣年糕。說的是舟山話:“年糕!年糕要否?”年糕上也罩著白布。


我被粽子香、年糕香吸引,停下了腳步。這里應該是沒人管的,椅子上雖坐滿了人,空地還很多,就地坐下。


賣粽子的走到我面前,我哀求地望著他。“要買粽子嗎?”他問。“多少錢一個?”“你有錢嗎?”“我有。”立刻掏出銀元給他看。


他接過銀元,吹口氣,放到耳朵邊聽。這個動作的意思我明白,銀元有假的,家鄉(xiāng)大人說,吹口氣,如果有嗡嗡響聲,才是真的。


他確定是真銀元,向我點點頭,我大為放心。“一個銀元,只能買兩個粽子。”他說。沒問我同不同意,就把銀元收起來,抓給我兩個粽子。


熱騰騰的粽子,這么好吃的粽子,先咬一大口,哈著氣,慢慢咀嚼。吃完了一個,另一個掐在手里,肚子在向我乞求,顧不得許多了,接著吃下。


吃飽了,人也有精神了。漸漸看出這里應該是誰都可以來的地方,那就在這里過夜吧!


我瞄準了水泥椅,等人散去,那就是我的床,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睡。


我走到斜坡頂端,那里是個廣場,廣場連接著一棟大房子,門關(guān)著,門外倒有燈,也有塊招牌:“中正堂”。


中正堂右側(cè)有人進出,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廁所。廁所里有幾個水龍頭,這個發(fā)現(xiàn)很重要,我可以洗臉了,就把頭埋在水龍頭下,連頭帶臉一起洗。人多,洗澡不敢。


水泥椅長寬都挺合適,只是太硬,我用布包當枕頭,仰睡、側(cè)睡,骨頭碰到哪里,哪里就痛;痛得像有尖石刺進肉里去。不過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是被太陽光照醒的,覺得身上除了痛,還癢。坐起來一看,臉上,手上,腳上都是紅包:蚊子叮的。


中正堂大門未開,廁所門也關(guān)著。姍姍走出一位老人家,拿著掃帚掃廁所,后來知道他是管理員,住在里面。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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